吁地,两手撑住膝盖。
崩塌从一楼盘旋往上,Tang消失后他从橱窗看去,外面一时仍无动静。他看了又看,等到二层第一间车站空间轰然炸裂,他选择拔腿就跑,连跳两次,在四楼降落。
面前是悬在大雨之中的高高露台,血水沿着一条细缝小河一样流淌。
马文只看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但他已经看见了。
葡萄藤在露台边缘垂下绳索,边缘不齐,像承受不住巨力而被生生扯断。那处平台上有没被雨水洗刷的血迹,沿边缘往下滴滴答答。没有尸体,因为有人在那里正中一枪后,已经外翻而坠落。
而更近些,正被雨水稀释的血,属于开枪的人。
海伦四肢僵冷张开,不见脸,因为那张曾经美丽的面孔在装满泥土的铁桶之下,连头骨也尽数碎裂。
浸透血与泥的绸纱长裙流淌在地,像打翻在污水里的牛乳。
她初次出场的模样历历在目:那么年轻,却又那么偏执。回到她被播种了不祥生命的地方,把自己算计入一场病态又扭曲的婚姻,只为报复那个给了她这一切的男人。
同归于尽。
炸裂声不绝于耳,已经蔓延整个三楼。
马文衷心希望Tang和小丑动作快点。虽然死在副本小世界里不当真,回去后被护士唠叨也不算什么大事,但副本期间的疼痛和恐惧都是真实的。
如果可能,他还是希望别被砸死。
视野内,一个背影阔步进入。
小丑在海伦尸体前倾身,似乎翻找片刻。再抬手时,指间夹着染血照片,上面小艾希莉歪斜站立,白眼睛死气沉沉。
他几下撕碎,像撒落节日彩纸屑一样,将它抛落雨中。
碎片和血迹一起流走了。
唐思烬将手从柜中取出。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被不慎带出的陈旧纸张。
娟秀字迹盘桓其上,和信纸一样发黄发脆,属于几十年前:
“……那天我回到房间,发现你弟弟在我卧室里。……第二天他说抱歉,但我是你的朋友,所以作为补偿,他可以考虑娶我。
你没有回我的加急电报,我知道你已经对我失望透顶。
我也知道,你的灵魂属于摄影,对我这样庸俗凡人的垂爱也不过一时激情,更不会沦落到我这般苦楚境地。
那就这样结束吧。
莉莲,亲爱的姑娘,我的天才情人。
我仍然爱你。
我只是不再自取其辱了。”
未曾寄出的信笺,写于1855年春季。
彼时,格温德琳昏睡未醒。
那年她不到二十岁,满心骄傲,她敢孤身带着相机横冲直撞到伦敦,相信正如自己主宰相片里的世界,摄影也将让她主宰命运。她不知道自己近乎偏执的自我已经是致命的性格缺陷。世界并不以她为中心旋转,宠溺过的弟弟背后又另一副面孔,恐惧的爱人只是想要更多承诺,而报纸上会刊登预示了那场暴|乱的新闻。
于是直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艾希莉当年并不是自愿的。
而死死抓住自尊的艾希莉也未曾想过,格温德琳根本没有读到过那封电报。
她们只是继续在同一屋檐下,偏执的愈发疯狂,隐忍的愈发缄默,双方沉浸扭曲于各自的痛苦中,从此也对他人的生命置若罔闻。弗里曼大宅中只剩下阴森、冷血与恐怖:特德变成了怪物,小艾希莉则被斩断根又丢弃名字,她成为了弗里曼大宅的幽灵,没有尊严,没有归属,不幸有始却无终。
信纸之下,是最后一张死相片。
格温德琳生前的最后一张摄影,已经彻底流失了当年的灵气,只剩下血腥与愁怨。照片巴掌大,图像被一圈小指宽的白色边缘包裹。新娘身穿礼服仰躺,脸被黑发掩盖,喉咙位置血色刺目,如同琥珀融化流淌。
医生说,三个月内,她将全盲。
可单眼失明已经将格温德琳的骄傲压迫到极致,她如何能允许自己在彻底的黑暗里再向旁人伸手。
她排演了自己的结局,又在它背面,落下绝笔。
“看着我的眼睛,再回想你如何毫不留恋抛弃我另投他人,你后悔过吗?
如今多说无益,我知道自己将不得善终。
至于你,艾希莉,我也会是你的噩梦。
我会在地狱里诅咒你,因为是你让我一无所有。
因为你不配如此幸福。”
在小艾希莉婚礼开始之前,她一枪射穿咽喉。
其实格温德琳早就疯了。精神陨灭于一八五五年的伦敦,肉|体倒在养女婚礼前夕的纱幔下,连同她这一生极致的偏执与自尊。
而从来就没有幸福过的艾希莉,意识到擦肩而过的真相后,也再无其他可能的结局。
大雨瓢泼。
图像逐渐暗淡,在壁炉火苗里蜷曲枯萎,直到彻底吞没照片上死者的身体。唐思烬起身回头,地毯一路延伸至门口,铺开一条长路,尽头墙纸斑驳,雨中腐朽的大宅摇摇欲坠。
继而伴随一声轰响,雨声继续,却好像穿透了一层看不见的膜。
气流在幽暗中旋转。
副本结束倒计时开启。
【00:30】
当它到终点,小艾希莉也将走向她自己的命运。
弗里曼家的养女爬上了花园平台。
十指犹在颤抖,上面血迹交错。她在门槛前站住,绕过地上被遮雨布随意遮住,露出部分被雨水冲刷发白的尸体,继续向前。
暴雨倾泻而下,夜晚过半,天空漆黑,冷雨如柱。
她抱紧双臂,在露台边缘停下,面前是晃动的断裂绳索。
小艾希莉闭上眼睛,复而张开。
她看向来处,叹息似的说:“是你。”
脚步声混杂雨点,身后来人两手空空,却行了个脱帽礼,“是我。”
“你来做什么?”
伶人又把不存在的帽子抛回去了,“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小艾希莉定定看着她:“我返回去的时候,特里斯还没有醒。”
“我们都最好在他醒来前离开这儿。”
“我把他……他再也不会醒了。”
她说完,低头转动僵涩手指,缓缓抬起,探入雨中。
雨水冲刷过伤痕斑驳的手指,刺痛随血水的流失而加剧。大部分血沿着手腕向下,少数几滴飞溅在地面,又和地上原本存在的血迹一起,淌向露台边缘。雨水模糊了一切,但在那角度最底端,她恍惚看见一个轮廓,穿黑衣,血流成河。
很多年前,她也渴望过弗里曼的家会是归宿。
但到了现在,她还有可能回“家”吗?
“我准备回中国去。”小艾希莉突然说。
“恕我提醒,”短暂的一愣后,伶人迅速指出:“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没有办法出海。”
她仍看向楼底残骸的轮廓,喃喃道:“我不从海上走。”
高烧未退,身体灼烧,小艾希莉站在平台上摇摇晃晃。
她突然想起了一个词,是很久很久以前听过的,落叶归根。那时父亲还活着。他说,许多中国人认为,死者的灵魂会回到故乡。
彼时她并不理解,也从未料到自己将会落到什么样的境地。
他死时不过二十七岁。
如今她也二十七岁了。
伶人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声音忽近忽远,却一反常态地轻柔:“不。”
她反问:“我是死是活,和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回来找你之前,我翻来覆去,想清楚了一件事。”
雨珠从小艾希莉的睫毛上抖落,打在眼睑。
被雨水填充的沉默间隙后,她们同时开口:
“你不要告诉我——”
“我爱你。我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可我他妈真的爱你。”
小艾希莉在雨中昏沉眨眼,难以忍受一般,从露台边缘走开。
“别。”她轻柔地说。
“别怎样?”
“克拉拉,我受不起别人爱。”
“我就知道。”伶人抹掉了一把雨水,“你当初拿着那把枪追我,是你自己害怕了,可不是为了救那什么牧师。”
“我真想过杀你的!”
“那你怎么打不中?为什么不当场把我说出去?”
头顶十字倒映在她们脚下。
小艾希莉两手交叉护着胸口,声音很轻:“因为我也明白,你想杀他,不是因为你记事前的那些事情。你其实是为了……”
她言尽于此。
名叫克拉拉的女伶人望着她,她们狼狈地相视笑了起来。
雨水之下,那女人急促喘不过气来,干脆撕开脸上白布,将假鼻子揭了下去。被人造物掩盖的地方有一道湿润的红印,下面肌肤扭曲如树的缺口。丑陋、残缺,在黑暗里如此鲜明醒目。她想起它们摩擦自己脸颊时的触感,也粗糙如树的结。
人的毁灭如此轻易,但树会活着,它们像是生命本身。
“汤幸。”女伶人把假鼻子攥在手里,突然叫了一声她原本的名字,“你要跟我走吗?”
像一滴雨爬在心上,她猛地一颤。
“你和我,回伦敦去……”
她无法回答,那个答案好重。雨水更重地砸落,洗刷鲜血遍布的露台,她伤痕累累的身体,在那下面她难以睁开眼睛,无法移动嘴唇。
但克拉拉抓住了她冰冷的手,这次她没有抽开。
而钟鸣般的暴雨之中,暗淡的天穹下,有光微弱照在肩颈之上。
是太阳。
太阳要升起来了。
第 54 章 死像-25(完)[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