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寄希望于它,还不如再好好想想,到底怎么样才算完成最后的《死于爱与死于爱与山羊之泉》,可高热之下,他已经没法正常思考了。
比那更明确的目标,则是城门。
“快到了。”桑瑾倜断断续续地,“从前面山道爬上去,就是城门……”
他点头,“准备好。”
三,二,一。
“砰!”
两人冲向屋檐,借着它倾倒的角度缓冲,先后安全(此处指无明显残缺地)落地。楼房已经尽数倒塌,他们一头扎进漆黑的山道,急速奔跑里根本看不清路,只有凭直觉分辨泥土和阶梯。
踏上山道之后,新一重负担增加了。
桑瑾倜重重摔倒在地。
城门高高在山上,加上密林掩映和视觉扭曲,唐思烬什么也看不见。即使感觉不到痛,但身体仍像在麻醉状态下被切割,他踉踉跄跄回身去扶她,胸腔剧烈颤抖,一阵猛咳后,手心一片暗红。
山下火舌翻卷而上,浓烟滚滚,尖锐如刀。
唐思烬又咳了一口血,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还自幻觉里浮现出几个血红的大字,犹如早期画报上的节目宣传单——
《死于爱与山羊之泉》
那一刻他产生了一个荒诞到几乎黑色喜剧的念头:自己和桑瑾倜如此不计前嫌同生共死,算不算是某种程度的“爱”了?
而山羊之泉是火山?
“嘶……”
不管怎样,在生死攸关时刻,他们终于迸发出一点默契,在最后一秒迸发出最后一股力气,继续在黑暗里上行。
摇曳树冠之间,他仿佛窥视到门状的轮廓。
桑瑾倜则高喊出声:“罗先生!”
一个因重重阻挡而缥缈的声音回复:“谁?”
唐思烬听出来,是“另一个罗先生”。
“桑小姐和唐先生?”旅人反应过来,“你们也在这里!快,上来,我能——”
很近了。
但桑瑾倜摇摇晃晃地靠在他身上,脸色潮红,像虚脱了一般。
“我过不去了。”她终于泄出半口气,咬牙道:“你先走,不然要是死了,谁记得我们还有赌局?”
能在这种情形下还心心念念一个赌局的人已经不多了。
但唐思烬没多说别的,只是问:“你呢。”
“我现在自愿了!”她无所谓地笑笑,“反正我会复活。”
不会了。他心底一个声音说。
即使对她来讲一切会重新归零……
身体静止的时候,幻觉和记忆终于陷入重叠,但并不是对他充满意义的任何一帧,而是悬浮在窗口,桑瑾倜色彩变幻的脸。在同样被烧成灰烬前,蓝线索的残骸艰难咬在一起。关于他和桑瑾倜,两套完全不同的行为模式,因怀有不同目的而分走两地。她要永恒的爱与折磨,他要完成副本。她可以死也愿意死,他不可以也不愿意。
该如何做仿佛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你也真的,真的,真的,真的不想我死掉吗?」
「我说我可以,他推拒了两个字,此后多少年全理所当然。」
《死于爱与山羊之泉》。
桑瑾倜沉沦与病态的根源,在于她噬爱如命,换来的却只有理所当然的利用和背弃。仅仅因为这样做“符合常理”,因为她张开了手臂,因为是她自己让索取如此轻易。
直到最后,她又病又疯,而死亡不再有尽头。
她又开口,“你……”
火流近了,反而像水。
唐思烬定了定神,哑声道:“你走。”
罗先生正沿山道往下跑,影子已经现出轮廓,喊叫道:“赶紧——”
与此同时,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把她往上面一举!
桑瑾倜面孔上罕见露出一丝愕然。
与此同时,罗先生完全不顾可能的后果,毫不犹豫把女人接住。空气里弥漫着树木烧焦的腥气,在高温下终于断裂的手环被风吹落,头尾扎在相近的土中,中部扭曲,仿佛没有终点。
城门近在眼前。
桑瑾倜在男人怀里,睁眼看着阴影在罗先生脚下的影子里鼓动,碎屑发出嘶鸣,她整个一生都在那片黑暗里面了。影子被拖拽过城门,一切重——重——重——徒然一轻!
城外的夜山寂静,偶有轻盈鸟鸣。
罗先生把桑瑾倜放了下来,一同分开的还有两人不再重合的影子。她再从那门看去,见万物化为蒸腾白雾,一片灰烬里,再无任何活物存在过的痕迹。
“给你。”罗先生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擦擦脸吧。”
桑瑾倜接过帕子,抹了一把脸。
浓妆融化在薄薄的白手帕上。
山风轻拂而过,树梢震颤,发出犹如瓷器与木桌相触的轻响。
似乎有女人轻轻发着笑:“您看,还是我赢了。”
……
“一九四二年晚春,我取消了婚约。她则与丈夫分居,在远郊旅馆独自疗养。”
“初至珠城,我本欲往它最有名的十六座剧场走走,无奈天降大雨,不利于山路上行,也在旅馆中消磨时间。我和她闲来在空旷处用餐下棋,期间谈及珠城人离开的种种条件,她暗示只要有机会,她也会走。”
“我大为吃惊,见她举止孱弱,不由说道,以她的情况,再去远行只会对她健康不利。”
“她说,意义会有的。如果您实在好奇,我可以证明来看。不过外边对珠城人的说法并不是耸人听闻,您敢和珠城人打赌吗,先生?”
“我从她眼睛里看到了狡黠的光彩,但正如之前千百次一样,正如我如何在旁人劝阻里一再坚持要到珠城,我反而被激起了尝试的冲动。于是她让我见到了。传闻中扑朔迷离的“裂变”,发生在珠城边界荒僻的旅社长廊,和我想象中一样神秘慑人。”
“在那场对赌里,她分裂出了一对完全对立的自我。”
“一半男性,一半女性,各有化名,目的相反,身份交替。她需要他们在裂变构造的虚幻里,将把她推向这一地步的因果是非真假全部由对立转向交错,从而证明,绝对对立并不存在。那么当万般种种全被混淆,死与生的界限是否同样可以被抹去,垂垂将死的人在大限将至前离开故地,在异乡重获新生?”
“她赢了那场赌局。”
“雨停之后,我独自参观过十六座剧场,随后遵循约定背她走出城门。我们起先回到上海同居,随后因战事四处辗转,但再也没有踏足珠城。她裂变的能力离开珠城后也烟消云散,但后遗症致命且难以抹消,她身体一垮不起。随后四年里,我们将那最后一场裂变的内容一点点还原,直至接近普世接受的范式,即《复活》的雏形。”
“然而所谓“新生”,不过是四年病榻缠绵。”
“她于一九四六年冬病逝北平,此后又过四年,剧本才历尽艰辛出版,随后正式被搬上话剧场。我在最后一排坐着,看见那些男女演员在台上,每一个都年轻,每一个都非源自同一人的裂变产物,而是试图揣摩他人文本的真人。我看见她也在台上,隐藏在幕布之后,阵阵对白声中,微笑狡黠如当年。”
“我方才理解,她究竟是意欲何为。”
“当年她半生尘埃落定,却拒绝承认孤独离世的宿命,孤注一掷找上了我,我们互相选择成为彼此的归宿。于是她成为了珠城在一九五?大火山爆发里覆灭后,唯一有作品流传至今的珠城剧作家。剧本在台上重演千遍百遍,剧作家则真正化身为我们曾为之痴迷的虚幻和无限,循环往复,直至万物的答案。”
“时至今日,我仍难以停止求索。”
“但我想,或许这才是五十年前,她所宣称过的“意义”。”
罗雁祟
一九九二年四月
——《复活》再版后记
第 80 章 戏刃-24(完)[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