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下)
小太监遵循老太监的嘱咐在门外守着,里面没动静的话就不敢进来,所以廖若有充足的时间将这个房间仔细地查看一遍。
这个房间应该是客房,分为里间和外间。
外间是正厅,有书桌、博古架、书架、香炉、烛台等,家具几乎一应俱全,更像是个书房和客厅集一体的厅室,而里面则是一个寝室,只摆着这一张床。
廖若走到外间,在博古架上摸了一遍,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博古架上的一只青釉长颈玉兰瓶里面的水,还是满的,里面插着的一支杏花,开得正旺。
杏花的花期很短,通常只有一周的时间,所以这支杏花,应该是最近才被人插上的。
廖若又走到书桌旁,桌上有砚台、毛笔和笔架。文具旁边还有个香炉。
如果房间长久不住人的话,文房四宝应该被收起来才是,而那个香炉里面,也断不应该有香灰。
这些痕迹都说明,这个房间应该是有人会经常过来居住,而不止是经常有人来打扫这么简单。否则玉兰瓶中不应该有花,而砚台、毛笔和笔架也不应该会被摆在桌上。
不过既然有写字的这一套文具的话……廖若的目光移到了书架上。
书架上零星地摆了几本书,可能并不是这个房间原本的物件的,而是来住的那个人带过来的。
廖若搬来了凳子,小心翼翼地踩上去,将那几本书拿了下来,不敢发出响声。
书已被读了很多遍,书页的每一页空白处,都有小字的批注,字迹工整而娟秀,最后一页的批注下方有著者的留名,卫湘。
“男丁”、“遗孀”、“卫湘公子”、“孔雀”……如果这些都指向一个事实的话,那么这个卫湘公子就极有可能是太后的面首。而这个房间,就是卫湘公子与太后相会之前,一直在等候的地方。
廖若翻看着书页上的批注,有同一个段落被反复批注了的。每次批注的字体和行文方式都一样,只是字体的大小略有差别。写得密的地方,字与字都叠在了一起。
由此可见卫湘公子的等待时间之漫长。
而里间寝室的那个床,卫湘公子应该是没有睡过的。老太监就算老糊涂了,也不至于会把太后的儿子,当今的皇帝,往男宠睡过的床上领。
廖若想象了一下卫湘公子与太后的见面方式。
大概卫湘公子每次来了,太监便会去通报。
等待的时间,卫湘公子点了一柱香,从怀中掏出书来读。读到有感想的地方,便提笔写下了批注。
从日上中天等到日暮时分,太后那边还未传话回来,但书已经看完了。于是卫湘公子点上灯,又从头开始读,把批注过的地方又批了一遍。
等到月上柳梢之时,太监终于回话了,卫湘公子便合上书本,顺手放在了空空的书架上,起身朝太后的寝宫走去。
廖若将那些书放回了原处,又将凳子搬回原位,回到里间的床上躺好。
先帝去世已逾三年,但太后还不到四十岁。姿色犹存,面容尚好,外加权倾朝野,这个时候的她想效仿武周朝的女帝,豢养一个男宠,还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只是这件事被邵懿成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所以送了个孔雀来讽刺了一番。
廖若既不想皇后得势,却也不想让邵懿成过于嚣张,毕竟他还是需要这两个力量互相制衡,互相牵扯,好让他这个皇帝变成两边都竞相拉拢的对象。
所以这个使得太后火冒三丈的孔雀,还是早早处理掉的好。
太后的祝寿结束了之后,廖若找了个机会跟邵懿成说他喜欢那只神鸟,想养。
“陛下……”邵懿成有些犹豫,“您不宜豢养那种东西。”
“就是想要。”廖若拿出了小孩子蛮不讲理的本事。他是想把那只孔雀弄过来了之后,偷偷地杀掉。
“您身为一国之君,岂能玩物丧志?”邵懿成摆出了一副先生的面孔,语气有些严厉。
“可是……可是……”廖若瞪着一双桃花眼,看着的眼神委屈得仿佛要哭出来似的,“母后不要邵哥哥的礼物,我……我……”
邵懿成本来有些不悦的脸色,被他这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一盯着,顿时消散了一半。
“我……”廖若咬了咬嘴唇,装出一副很为难,又努力想表达的样子,“不想母后生气,也不想邵哥哥为难。”
邵懿成听到之后,怒色彻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丝喜悦的表情,“陛下,您方才说什么?”
廖若怕他没听清楚,又补充了一句,“只要邵哥哥送的,我都喜欢。”
邵懿成脸上扬起的欣喜之情,已经不是上扬的眉角可以掩饰得住的了。他伸了伸手,又碍于君臣身份而略有迟疑,最后还是忍不住将小皇帝抱在了怀里。全然忘了这是上课的时间,也不顾小皇帝伸手抵着他的肩膀。
“是在……为我着想?”邵懿成问他。
“……”廖若闭口不言,转过头去,偏开了正对上邵懿成的俊脸的目光。他只是想把孔雀要过来,又不想让邵懿成看出他的企图而已。
“只要是我送的,陛下都喜欢?”邵懿成却丝毫不打算放过他,那双有力的手臂正了正他的身子,使得他变成了跨坐在邵懿成腿上的姿势。
这次连偏头都不好偏了。廖若只得扭过脸去,正对着邵懿成的目光。
每次被邵懿成这么靠近,审问着的时候,廖若总是有种即将被识破了的紧张感,心脏也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为了早点结束这种处境,他只得点点头,希望邵懿成能就此罢休,放了他。
“那我明日,差人送来。”邵懿成矮了矮身形,使得二人得以平视。
那双眸子过于清澈与热切,衬得廖若无地自容。他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第二天,邵懿成果然依言将孔雀送了过来。
那只漂亮的鸟在偌大的院子里怡然自得,时而搔搔羽毛,时而伸伸脖子,时而扑腾一下翅膀,丝毫不知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公公,”小皇帝攥着一只“受伤”的手指,扑到了老太监的怀里。跟在他身后的太监们,来到老太监的跟前急忙跪下了谢罪。
“怎么了这是?”老太监听说邵懿成竟把孔雀送给了小皇帝,便急急忙忙从澜轩宫赶过来,想劝说小皇帝不要养。
但没等他开口,小皇帝却先哭了起来,“那只鸟不好,不养了。”
跪在他身后的太监连忙说明情况,“奴才该死,奴才疏忽。方才邵将军差人送了孔雀给陛下,陛下便去逗孔雀玩儿,结果被啄伤了。”
“哎哟哟,伤到哪儿了?我看看……”老太监急忙掰开他的手,将他攒着的所谓受伤了的手指舒展开来,仔细查看。
好在没什么伤口,只是略微红肿。
老太监吹了吹,揉了揉那只红肿的手指,劝小皇帝:“老奴正准备过来给陛下说呢……那个神鸟不是咱们国家的东西,习性不同,动作也不一样,哪里比得上黄鹂和喜鹊啊?您要是想玩鸟儿,咱就给你弄个个头小点儿的,漂亮的,叫得还好听的,好不好?”
小皇帝听了,本来哭丧着的脸,渐渐恢复了平静,“好。”
“那这个鸟,咱们就不要了,成不成?”老太监询问他。
小皇帝装作领悟了好久才明白了的样子,点了点头,补充道:“不要让邵哥哥知道。”
不让邵懿成知道的,偷偷地将孔雀处理掉的方法,不用廖若明说,老太监也知道应该怎么做。
偷偷杀掉。
这倒正好也合了太后的意思。
太后可不想这只孔雀存活在世上,好让邵懿成拿着鸡毛当令箭,时不时地来恶心她一下。只有杀掉了,才是真正的眼不见心不烦。
本来老太监还正在为如何能让孔雀从太后眼前消失得干干净净而发愁,毕竟太后已经说了拒绝的话,他一个下人也没办法令邵将军把孔雀再运过来。
结果刚好小皇帝让邵将军送过来了,又不想养了,给他一个杀了孔雀的机会和理由。
于是老太监忙不迭地差侍卫偷偷地将孔雀带走,杀掉了。
却殊不知从孔雀被送给小皇帝,到小皇帝被啄伤了手指……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凑巧发生,而是已在算计之中。
太后是个睚眦必报的女人。
既然邵懿成送了个礼物来讽刺他的私德,害得她整个寿诞都郁郁寡欢,她就一定会变本加厉地报复回去。
只是将那只该死的鸟杀了,还远远不能泄恨,得想个其他法子。
“话说,邵家那小子今年多大了?”太后一边品着西域进贡的葡萄,一边问道。
“虚岁十八了。”老太监算了算。
“十八啊……”太后若有所思,“即使是世家子弟,也该娶亲了吧。”
“这个……”老太监回忆了一下,“似乎没怎么听邵家人提起过。”
邵懿成娶亲这件事,似乎是被邵家人淡忘了一般,邵家祖母和长公主从来没有催促过,邵懿成更是连一点恋爱的苗头都没有。
“他不是讽刺我私下的德行么?”太后尝到了一颗偏酸的,急忙吐了出来,“那我倒是想看看邵家那个小子的私德怎么样?”
老太监不明白,“您的意思是……”
“让他尝点甜头吧,说不定尝过甜头之后,就戒不掉了,”太后又挑了一颗葡萄,这颗葡萄是熟透了的,晶莹剔透,“男人嘛……没有不喜欢的,只是他现在还小,不知道乐趣……”
“您是说……”老太监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既然他给我送了个寿礼,那么我也给他送个成人礼吧。”太后剥了葡萄,吃到口中,真是钻心的甜。
成人(上)
太后的意思,老太监大概是猜到了。
一般大户人家的儿子到了十三四岁的年纪,就会被派一个通房丫头前去伺候,帮助他了解男欢女爱之事。
但邵懿成直到了十八岁也没人提及这个事情,老太监猜测,可能一是因为邵家女眷众多。老祖母和长公主爱怜女子,不想让身边的丫头们去给孩子通这个人事。
加之邵家自从出了个婢女黛云被提拔为贵妃,并诞下了皇子之后,邵家的丫头婢女们的地位就被抬高了,将来赐给三品官员做个妾室也是不会掉了男主人身份的,所以邵家长辈一直没给邵懿成派个婢女伺候在旁边。
再一个原因,老太监想,可能纯粹就是邵懿成不想要罢了。否则以邵懿成这般的家世、容貌与身形,早都不知道该祸害多少姑娘了,但偏偏他与其他的官宦子弟不一样。他的名声可是清白得很,大家闺秀们见了他只敢仰慕却无人敢轻言,这恐怕与他自身的拒绝有关系。
邵懿成是个风里来雨里去,泥塘里面打滚儿的主。厉兵秣马熟练得很,只是儿女情长这些个事情,却通窍得晚。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小的时候不懂事,只知道打打杀杀就罢了。现在他既然已经到了成人的年纪,那么对那方面的需求应该也会迫切起来。
老太监想着想着,越觉得太后的打算很是精妙。
太后大概是想让邵懿成开个荤,尝尝鲜。要知道男子一旦初尝云雨之后,便会对那个领他入门的女子格外珍视。邵懿成恐怕也不例外。
再者,当了通房丫头的人,在府中的地位总会高一些。届时,即使是邵家祖母或者长公主即使想找个理由,把通房丫头给辞了,于情于理恐怕都不好说出口,更何况是太后钦赐的丫头。
太后是想占领这个先机,在邵懿成的身边扎下一颗钉子,埋下一个眼线。
“娘娘您,真是聪明。”老太监夸赞道。
太后作为邵懿成的舅娘,送个丫头去关心一下外甥的成长之事,自然是合情合理。而太后赏赐的丫头,邵家也不得不接纳。这一旦接纳了,朝夕相处在邵懿成身边,邵懿成又是个年轻力壮的男子,很难不发生云雨之事。
这一来二去,不就顺理成章了么?这个“礼物”,作为报复来说,实在是最好不过了。
“挑两个漂亮,手段高的送过去,”太后徐徐道:“就说是哀家体谅邵将军常年远征塞外的辛苦,给他送的礼物。”
“老奴知了。”老太监退下之后,赶紧吩咐人去办了。
廖若看老太监这几天神色慌张,总捧着个画册在瞧,不禁有些奇怪。于是他悄没声儿地轻轻地溜到了老太监的身边,踮起脚尖朝着画册张望。
画册上是一页一页女子的画像。水墨勾勒的脸蛋和发丝,赭石和朱砂上的颜色,类似于白描的手法,画得十分逼真。
“哇!”廖若坏心地在老太监旁边大叫了一声,吓得老太监从假山石滑了下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手里的画册也扔到了地上。
“这是什么?”廖若好奇地捡起了画册问道。
“这个是呀……”老太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照实说了。反正小皇帝以后也会经历选女子,通人事这么一道程序,事先让他知道知道也好。
“这是娘娘好意,要给邵将军选两个婢女前去伺候。”老太监如实回答。
“婢女?”廖若有些奇怪,怎么太后突然关心起邵懿成来了?
“邵将军眼看也要到了弱冠之年,也该给他寻个靠谱的女子教一教了。”老太监弓腰捡起来画册,重新坐回到了那块突出的假山石上,朝小皇帝招了招手。
“正好陛下您来了,您也看看,这里面的女婢,选哪两个送给邵将军比较合适?”
廖若只当是要给邵懿成选个丫鬟,便依言哧溜到了老太监的腿上,扒拉着他的手臂,看着眼前摊开的画像。
都是娇俏貌美的女子,丰润的脸盘,碧云的发髻,各色的眉眼,轻点的朱唇。
廖若看了一个又一个,觉得都还好,但一想到要是要给邵懿成送过去,便觉得哪个都不顺眼。
“给邵哥哥?”廖若似是问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可不是么?”老太监待他看仔细了,缓缓地翻了一页,“邵家人到现在也不给邵将军派个通人事的丫头,娘娘心里挂念着,也着急啊。”
“再说邵将军经常巡边出兵,一走便是几个月不会都城。塞外贫瘠荒凉,哪个英雄不想要个温柔乡呢?”
老太监这话说得再明显不过了,即使廖若没想到这一点,现在也明白了。
这是要选个漂亮的女子,与邵懿成行房事呢。
明白了之后,廖若便不想看了。
按理说给邵懿成选个行房的丫头,于他并无妨碍。邵懿成该是他的臣子便还是他的臣子,该是他的先生便还是他的先生,该是他的哥哥便还是他的哥哥,但他的心里就是有些不舒服。
一整本画册二十多页,翻着翻着就翻完了,小皇帝如同睡着了一般,一直低着个头,没说话,连喘气声都静悄悄的。
天边偶尔掠过的鸟雀叽叽喳喳,在初夏的阳光里面腾得正欢。和煦的春风吹过,将柳树的嫩枝搅得哗啦哗啦响个不停。却只有人声是安静的,令偌大的御花园里如同无人般地沉寂了。
等了一会儿,老太监试探性地打破了沉默,“您有没有看中的?
小皇帝没有回答,闷声从老太监的腿上滑溜了下去,连招呼都没打,只低着头一路小跑回到了房间,一头扎在了被子上。
廖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按理说他应该像个不懂事的傻孩子一般,随便指着个女子的画像,给些胡乱的意见,蒙混过去就好,但他却连一张画像也看不进去。
脑袋里面乱糟糟的,老太监说的要给邵懿成选个通人事的丫头的那句话,如同魔咒一般反复地响彻在他的脑袋里,画册每翻一页就哗哗作响,挥之不去。
那些女子的画像一张张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个个花容月貌,正当年华。
但他没觉得一张脸是好看的,倒是觉得那些个笑靥逐渐扭曲了,模糊了,幻化成一张张,张着血盆大口的面具。
笑着笑着便笑脱了下巴,伸着长长的舌头朝他袭来,仿佛要将他吞噬。
他不知是在害怕自己幻化出来的那些鬼怪,还是害怕将来总有一天,邵懿成会携着一个女子出现在他面前,成双入对。
廖若在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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