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不悦之色已然一扫而光,但是已经不耐其烦,挥手道:“不必啰嗦,只说如今老夫避难关中,且该如何是好?” 李儒在旁边插话道:“子霖既以为关东诸侯为群狼
,太师为一虎,然当如何使诸侯相斗?”吴霜冷笑道:“将军何其不明也?今据华山为城,熊耳、中条为郭,河、洛为池,诚古人云:‘据亿丈之城而临不测之渊者也,虽千万之众,只百人可守之也。奉迎天子,号令天下,孰敢违抗?且远居关中,诸侯不能联袂而来,则自归属地,经营事业。其争权夺势,早现端倪,孙坚因玉玺而构衅袁绍,南北之争,其势难免,群狼竞食,只在顷刻。太师只宜高卧,坐待诸侯互相消磨,届时出关,扫荡天下,殄灭群丑,于国乃定乱之大臣,于己则广种福德,兴隆威望,大事可图矣!” 董卓闻言大喜,坐起身来,准备再问吴霜。还未开口,外面传报,有青州、荆州两处消息至。董卓展信阅读,大喜道:“袁绍勾连刘表,于荆州邀击孙坚,歼灭其大半人马。吾所深忌者,孙文台也,此诚天助吾也!”李儒在旁道:“孙文台勇烈,且在江东,民心多附,虽折士卒,无伤根本。刘表妄起战端,恐日后受其害也!太师不可不察之。”董卓一怔,面上旋即呈忧色。吴霜见了,跽身说道:“太师,此乃有利于我也,彼孙坚素有忠义之名,而在诸侯之中,每战先登,善战者也,若与太师为敌,此诚可虑也。时下坚与表成仇,以坚之刚烈,有仇必报;刘表只身入荆襄,统领士族,有保土安民之政治,况兵多粮广,亦未可轻取。此二者之争,非一日之长短,正是太师休养兵戈,恢复战心之时也。”一番话说的董卓老怀宽慰,笑逐颜开,赞道:“子霖年纪轻轻,有此见识,真我之邓禹也!” 吴霜一面谦逊,却瞥见李儒阴恻恻的目光正在打量着自己,王允也不禁朝自己看了一眼,眼神似乎充满了异样,也许自己的表现让他们感到意外?但是在朝廷,自己必须生存下去,董卓无论如何是不能惹的,其他的等见了贾诩再说。 董卓一时困倦,不耐久坐,便靠在靠垫之上,又将青州处来的奏章递与李儒,命他读来。李儒展开一看,却是北海太守孔融献上的,吴霜一听是孔融,精神不由得一振。李儒读来,里面说的乃是太平道余党恒山青霞道人王铎率青州黄巾,夺了北海城,杀青州官吏之家上百口,又遣其部将太史慈轻骑袭击东莱,此时聚众万人,跨有两郡,欲连结泰山管亥、臧霸、孙观等,青州恐惧,孔融虽率兵二万,然无将佐,三败于王铎,现屯兵于济北鲍信处,乞朝廷早作裁处。 吴霜一听居然是青霞道长占据半个青州,心中黯然,不想此人果然起兵,而自己当初存楚之誓尚在,却流连失所,寄身敌国,性命何在,尚且不知。不禁又想起兄长惨死,宋明等人也不知所踪,气馁沮丧,势所难免。 董卓却大笑道:“这孔文举枉称仲尼之后,西来举事,其巢穴反为贼人所并,真可笑尔!”李儒此次却学乖了,并不说话,果然董卓问吴霜道:“子霖以为此事何如?”吴霜正色道:“孔融虽与太师为敌,然青州乃国家之土地,不可放任乱民,宜请天子降诏,命其近处诸侯讨伐之,如不讨伐,则为不忠;如讨伐之,恐怕王铎亦非善与之辈,太师可坐收渔利矣。”董卓越发觉得吴霜智计百出,回望李儒问道:“汝以为如何?”李儒躬身答道:“此亦上上之策也,然儒亦有补缀:闻泰山臧霸,先为小吏,因裹挟而入黄巾,若以厚利招降,必可掣肘王铎,今可依子霖所言,诏孔融、鲍信、刘岱三处讨之,再封赏臧霸,令其来降,则关东多一诸侯,亦可多消耗关东之力也。否者青徐黄巾,数三四十万,但归某人,必有不可妄言之害也!”董卓深以为然,颔首道:“就依汝二人之言。” 吴霜听得李儒此计,分明是要关东多些战争,暗骂李儒毒辣,本要劝董卓勿行此计,王允却在一旁以眼色制止,吴霜心中犹豫,谅自己不过初见董卓,如何能够说得太多?李儒已经表示了不满,可是关东多一战乱,就不知要死多少无辜百姓,几经权衡之下,终于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又少坐了一回,告辞出来。 吴霜忙了一天,从董卓处出来便感到冷汗直冒,李儒早已给他安排好府第,吴霜回家便问贾诩下落,家人中有一管家,颇识朝中之事,言说近日羌人作反,贾诩已为吕布保举,调任天水从事,随李、郭、张、樊四将镇守天水去了。皇甫郦也加为凉州刺史,已经上任去了。吴霜一听便觉得浑身凉透,自己又是孤身在此,再看那管家,四十左右年纪,不禁又想起张正,然后又想到兵败之事,不由得伤心了一回,便命家中设堂,祭拜刘驰等人。次日见过天子,又去董卓处讨取刘驰首级,董卓正宠信吴霜,如何不肯给个面子?也好安其心,便将刘驰首级以香木配躯体,用棺椁成殓,送还吴霜。又追封刘驰光禄大夫,城阳侯。吴霜好好哭了一场,守灵七日,择日下葬,了却了此事,总算是开始在长安安住下来。 浩淼的黄河边上,河水的奔流声有如轰鸣,黄土、黄水,两个人正在渡口附近徘徊,寻找着船只过河。其中一人,一身布衣,仍然掩饰不住清秀俊朗之气,只是面色悲戚,伫立在岸边,望着河水出神。 “主公,那边有一老者摆渡,我们不如过去……”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走过来,看见那个青年惆怅无比,问询中不乏关切之情。说着又叹了口气,劝道:“主公不必过于伤心,我们二人能够逃得大难,便要好好活下去,才能对得起那些死去的义士!”那清秀青年皱眉道:“我非在此矫情造作,这些人都是我家多年的仆人,如今只剩我一人逃出,更有那二位惨死,实在催伤衷情,不能自禁。当初我迁家中牟,舍妹亦在黄河岸边结庐,如今登临黄河,更有今昔之感。”说罢举步下行,准备登舟。 这青年人正是在荥阳大败的刘驰,而旁边的中年人自然是最后还在他身边的张正。张正见刘驰精神颓丧伤感,连忙伸手扶他。刘驰勉强笑道:“文端不必如此,想二弟尚无消息,我无论如何不会就死。”说着轻轻将张正的手推开,自己下船来。 原来当日荥阳之战,吴霜被擒,一直不见有讯息传来,刘驰身边将士寥落,恐怕不能长久支持。眼看着情势危急,随军将士多为刘驰家仆,其中有父子二人,坚持要刘驰逃出重围,并换上刘驰、张正衣服,教他二人换上西凉军服,蒙混出去作金蝉脱壳之计。刘驰一心求死,又让李代桃僵,如何能舍得?只是再三不肯,无奈那父子及诸兵将一再恳求,再加上张正在旁不住劝他以大业为重,最终只得依照了这个法子,两人几经周折,才逃出重围,其中曲折,就不在此一一赘述。 两人就这样一路向北奔逃,一直来到黄河边上。刘驰听取了张正的建议,先去河内投奔袁绍,在那里探听吴霜的消息,再作打算。虽然张正从刘驰的眼中看出了死志,但是在没有吴霜确切的消息前,刘驰还算是情绪稳定的。 刘驰登舟,请那摆渡之人放船过河。那摆渡者本是一个平民百姓,见此二人虽然穿着朴实,身上却似有贵气,不由得看这二人发呆,况且此渡口久已废弃,自己不过撑些船,淘些河泥来筑房屋,更加不敢轻易摆渡,只说此船危险,不能过渡。 张正听闻此船危险,不由得犹豫了一下。刘驰却说道:“不妨,避难之身,何惧生死?”又从腰上取下一块青珊瑚,递与那船家,笑道:“老丈但将我二人摆渡过去,此某传家之宝,可以奉赠,另后有西凉之兵匪追杀,只请老丈相救。”那老者一听大笑道:“如公子之豪气,可以过渡矣!况为西凉匪类所乘,当送汝过河,至于宝玦,乃尊家之宝,不敢领受。”刘驰推让再三,那老者只是不肯收受,只得和张正上船。船十分狭小,且无舱舫,无处坐卧,只能在舢舨之下,搭一木板,二人对膝而坐,幸喜那老者摆渡多年,虽在漫漫黄水之中,乘船摇橹,只十分平稳,不过河水浩淼,须得一段时间方能渡过。 时间一长,悲伤自然就涌上心头,无论是对于刘驰还是对于张正,日前的惨败和那场血腥的经历,都是笼罩在心头的浓雾阴霾,此时谁也顾不上劝解谁,也不知道到了河内后会如何,迷茫往往比痛苦更折磨人,因为那是不可预知的危险。 船行至水中央,刘驰忽然瞥见那大块的洲渚之上隐隐有些动物,连忙凝神望去,却是一些形状怪异的鹿类,也并没有什么在意,只是看着那些跳跃的动物出神。撑船老者见刘驰望着那些鹿出神,便笑着解释道:“那些是麋鹿,乃是天子苑中饲养,日前董贼焚烧京城,城北的苑囿为贼兵所劫掠,其中珍禽异兽,失散者不计其数。日前河水暴涨,这些麋鹿就被困在洲渚之上,我等船家就乘船上去猎杀几只,也尝尝天子之鹿,是何滋味。而洲渚之上无草莽,恐怕彼等不日饿死矣。我等虽然能食之,然于乱世之中,亦不知何日为人所食矣!”言罢慨叹不已。 刘驰听得此言,两眼发直,半晌不能说话。张正在旁看了,也无比惊骇,恐他受此刺激,不能承受,连忙上来捶背揉胸,刘驰才缓过劲来,那老者在旁也不知所以,吓了一跳,不敢多言,凑过来看究竟。 刘驰心中气闷,大叫一声,口中鲜血狂喷,张正和那船家都慌了手脚,赶忙来抢救。刘驰悠悠醒转,流泪道:“家国不幸,苑囿之鹿离散,昔日周平东迁,有大臣做黍离之风,今汉家天下凡四百年,宁无怀国家之心者乎?”张正自然知道他此言何意,然而那船家并不懂得他在说些什么,只是感觉这个人并非寻常之人。刘驰看他们虽没有任何痛心之感,却是对自己无比关切,只得在二人搀扶下缓缓起身说道:“无甚大碍,不过为家国之忧,痛心而已。”说罢自己站上船头,遥望洲渚上跳跃的麋鹿,他们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命运?船家大呼危险,叫刘驰下来,刘驰只是望着麋鹿,低头有恍若有所思。 船在无尽的浊水中行驶,后面拖起长长的水纹,刘驰就站在船头,低声吟颂道: “汉苑有麇兮,流离河之淳兮,河水汹涌奔兮,浩浩汤汤,漫而且湍兮,纵有舟船,不可穿兮。 汉苑有麋兮,流离河之泽兮,河水汹涌直兮,浩浩汤汤,漫而且急兮,纵有舟楫,不可济兮。 汉苑有鹿兮,流离河之浦兮,河水汹涌鼓兮,浩浩汤汤,漫而且怒兮,纵有舟橹,不可渡兮。” 歌咏低沉,情极悲怆,怅恨家国之悲恸,言尽而意未尽。张正在身后听到,不由得举袖拭泪,只说道:“主公善保身体,为汉家匡正江山!”此言一出,那船家惊讶得不知所以,连忙扯张正袖子问道:“此何人也?”张正低声道:“此汉家宗室,中山刘行彰也。”老者惊讶道:“莫非当日孤军战董贼者乎?果然,则小老儿三生有幸,得奉迎将军。”说着就在舟中要倒身下拜。刘驰没想到一个山野之人竟然也识得自己,也十分感动,连忙执其手,扶住船家,不知所云,半晌垂泪道:“不能击破国贼,还百姓太平,而空死万姓,令血涂野草,无颜对父老矣!”一时三人在舟中,各各泪流满面,默然无语。 二人弃舟登岸,与撑船老者依依惜别,因并无坐骑,只得一路趱行,三五日上来到河内,袁绍驻军城北,二人只得先入城中,寻一处人家住宿,幸得河北民风淳朴,相待甚为热情。张正对刘驰道:“主公虽然落败,欲投袁绍,然不可屈尊,容正先往之,代陈其事,必使袁本初以诸侯之礼相待。”刘驰颔首答允,张正又说:“主公可就在此高坐,待正去最多半日即还。”刘驰也答应,张正便整理衣服,出城来投袁绍大营。 张正自己步出住处,心中犹豫,自己若是步行去,恐怕为袁绍所哂笑,但是如果乘车去见,又实在没有办法,踌躇之间,不觉行至北门,望着前面道路发呆。 忽听身后一阵车马疾驰,张正慌忙闪身躲避时,来者已经驶到面前,全无停滞之意,竟然直朝张正撞来。张正多少日困窘不堪,心中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一见来人无礼,竟然横冲直撞,心头火起,一挺腰中长剑,跃上车轼,劈手夺过马缰,一手以剑指御者喉咙,一手带住马匹。 张正定睛看时,车中却是空无一人,原来只是个大户人家的车夫,在此横冲直撞,无非仗了主人气焰。他本是北海世族管家,深知下人仗着主人名气,为所欲为之可恨,北海吴家是诗礼之族,对下人管束甚严,因此张正一旦看见这类人,更加痛恨。 那人却还嘴硬,尖声叫道:“汝何人也?胆敢拦截我家车驾?”张正反问道:“汝家主人是何人也?”“河内之人,有谁不识温家?”张正一时语塞,搜索枯肠,也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家族,心想不过是个里正乡老,妄自尊大,得罪了也无妨,便以剑指向那车夫耳根,微笑道:“借汝车马一用,否则要你双耳!”那车夫吓得魂不附体,剑在喉间,也不由得不怕,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只求饶道:“侠士明鉴,小人只是给人跑腿奔命之人,家主有命,恐怕不能耽搁。”“少废话!我张正怕过谁来?你若无胆,可将我姓名告诉你家主!眼下之事若有耽搁,仔细汝性命!”说罢径自坐进车中,喝令:“速往城北袁军大营。将你横冲直撞劲头出来!”就将帘子一甩,剑柄向车夫背后一戳,吓得那车夫赶紧马上加鞭,急驰而去。
第二十章、长安谒董卓,河水悲《黍离》[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