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上天也真是毫不留情，生成了那样一个美貌的男子，却偏又让他是个聋哑之人，天道就是如此，有亏有盈，就是永远不能漫溢。当吴霜换上了崔江为他准备好的衣服时，忽然感觉那个男子的气息离自己如此之近，似乎在笼罩着自己全身。如果是别人的衣服，就算贴身穿着，也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可是这个人……算了，吴霜岂会在意这些？只要是干净的，哪怕是寻常百姓的衣服又如何？吴霜从来没有当过寻常百姓，自然也不会知道当寻常百姓的感觉，因此才不会在意。 一阵轻飘飘的乐声，透过走廊上那木板的墙壁，传了过来。声音铿然作响，轰然大作，震撼的让人内心有一点恐慌，但是更多的是肃敬和虔诚，超乎长安城上空的东西一下子涌出来，仿佛是北海城外面短松岗上，在月的夜晚摇曳，那风儿驰过的声音，洗涤着呼啸着流过——无处不到，萧疏的寂寥，钻过所有树的枝丫，涌入了深邃狭长的山谷，一切又渐渐归于沉寂，只剩下天籁。 落落的晚风，如同轻柔的玉手，从横空伸出来，却漂流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站立在这两面封闭悠长的走廊里，没有一丝风，却感受到了风的存在，一如站在庭院之中，看着满天的星斗，然后享受那细柔的晚风，虽然刚才它们是那样寒冷，可是现在吴霜刚刚从热水的蒸汽中出离，浑身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气爽神清也是正常的，很快就沉醉在琴声幻化出的世界里。 变徵的声音有些不对！吴霜敏锐的感受到了那一种奇怪，本来这张琴的铛铛巨响，已经极为阳刚，而变徵本来为征音所化，往往哀婉低沉且又悠长，多少带点阴柔，可是这演奏者的琴声，尤其在变征音上，反应却极不平凡，都是向上扬起，反而有激昂之意。 懂得音律的人，往往先为意境所带动，吴霜就是这样的人，等到发现了曲中的异常，才蓦然想起，这首曲子，乃是《风入松》。 吴霜认出了这阙曲子，原来如此，不由得展颜一笑，暗道惭愧。 《风入松》本来是古曲，就是一阙很普通的古曲，却有一段故事：相传周文王长子姬邑考，善于演奏五弦琴。文王拘于羑里，邑考代掌国政。这邑考是个孝子，知道纣王爱美色，喜犬马，便厚厚准备金珠玉璧贡献，准备营救文王。 邑考进入殷都，重贿纣宠臣
费、尤，又献宝于纣，本来已经可以将文王赎回。不料纣王宠妃妲己，觊觎邑考美色，欲施引诱，便命邑考奏琴。邑考明白妲己心意，但是以他的身份节操，如何肯于妲己为乱？故此作《风入松》曲，随你千般风来，松柏只傲然而立，寄予劝谏之义，又示意妲己知难而退。结果妲己色迷心窍，求欢不成，反而衔恨，先对文王归还之事百般阻挠，再中伤邑考。结果纣王大怒，将邑考寸磔，可怜周朝嫡子，一代才子，就此断送。 又是一个君子！因为美貌正直而断送！吴霜自己都后悔为何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岂不是诅咒自己？又仔细听琴声。 曲子取风过松林之意，风过去了，松林还是松林，可是这琴声中的杀伐之意，莫非是另外有所寄托？ 琴声戛然而止，那恍若钟鸣的声音消散在夜空，让吴霜心头也为之一轻快，便走到了堂前，却见崔江坐在琴前，手将五弦按得死死的，那种架势，与吴霜弯弓射雁的神情别无二致，仿佛琴就是他的武器，他一挥动琴弦，就可以消除自身的烦恼一样。 “我并非有意偷听，只是……这琴的声音……”吴霜看他的脸色并非善意，连忙强调自己听琴实在是因为这把琴的音色问题。 崔江本来因为有人偷听怒目而视，但是想到了只有吴霜一人在此，也就放下了怒火。可是忽然看见了吴霜此时的样子，也不由得是一怔，继而神情恍惚，吴霜穿上了这身衣服，不像朝中那些成天板着一张臭脸的大臣，而更像是一个翩翩公子。这不禁让崔江浮想联翩，或许李傕的做法还是有原因的，想到这里，便推开了琴，站起身来。指了指吴霜，又指了指那把琴。 想让我也来演奏一曲么？吴霜心中暗自踌躇，只是说道：“深夜能听到公子弹奏，本来是一大幸事，但是琴音似乎失于雅正，反倒是琴声中肃杀悲凉，胜过清品节操！似乎并不合乎这首曲子的意思。况且这样一把琴，用来弹奏这曲子，也不是很能彰显其意。公子这曲，内心激昂慷慨，但是也不无灾难之感，怜时伤势，又被这把琴的宏亮所掩盖。不妥！不妥！” 崔江听到吴霜这番话，正触动心事，泪水便涌下来，又复跌坐在琴旁，暗自感伤。 吴霜虽然称他为公子，只不过是随口的客套话，料想他在李傕眼中，也不过是个玩物，宠姬是这样，那么男子有什么不同么？可是现在看见他这样的容易动情，却也有点不好意思，好歹人家解了自己的尴尬，也不该如此指摘他的音律。大好男儿，如此寄人篱下，虽然可鄙，但是也不乏善良，我吴子霖何必如此为难他呢？况且这样的结果，也并不是琴艺造诣差造成的，如果这个人是个寻常百姓，怎么会有这样的琴艺呢？想到这里，他又起了好奇之意，不知道崔江这个人究竟如何！现在有这样的机会和他相处，不如就问问他到底是和李傕怎么一回事，吴霜的八卦心理很快就被冷水浇头，这崔江是个哑巴，如何能对他讲述自己的情史？ 吴霜环顾四周，这屋子里面的陈设也算不俗，尤其是靠墙堆满了图书，这也让吴霜十分的感兴趣，看来这个娈童有的时候也在看书，他走过去，瞥了一眼那些书，都没有尘埃的痕迹，想来也是常常翻阅。唯有其中的一本《严子》（庄子），被翻的几乎韦断编绝，看来他也是喜欢这卷书的了！吴霜的心思不由得回到了和蔡邕的争执中，谁说这不是一本好书呢？看来我和这个崔江，也未必就不是有缘之人啊！ 琴音就是人的心声，只有懂得琴的人才能在琴中听出演奏者的感受，世人都说盲者耳聪，这崔江虽然不是盲者，但是也不能言语，或许他能够听出很多东西来，而他又是哑巴，就算听得出，也未必说得出来。想到这里，吴霜也技痒，想去试一试那把似乎有着魔力般不同凡响的鸣琴。 他坐在琴前，仔细端详着这把琴，古朴的两个大篆就摆在面前，“号钟”？这就是天下三大名琴之一的号钟？吴霜再次仔细看了一看，虽然大篆乃是周朝古字，时候已近千年。但是吴霜家在北海，地近营丘，本是齐国故都，王侯墓葬，碑刻如林，何况随蔡邕学习，前周的文字，辨认起来也没有什么困难，只是他想不到桓公著名的号钟琴，竟然流落到长安，在这一个童仆之手。 他的手开始有些颤抖了，但是还不敢确定这把琴就是号钟，他的手指就在琴弦上流连，却不敢有丝毫的触动，前朝的名器，看起来如此古朴，温润的桐木，不知道有多少名家在这琴上演奏，那着把琴就算原本普通，单只吸取灵气，已经可以成为极品了。 “冀上从龙、江南快雪、上遏高鸟、登临宝阙。”这四句铭文，忽然映入吴霜的眼帘。这分明是说这把琴，操演起来，能够响遏行云，怡然快意，百兽通晓，闻声驻足，可以为雅乐，正视听，传威德。若论起铭文文采，倒也是寻常。虽然在琴上有铭文，尤其是这样的一把名器，一点也不奇怪，可是这铭文却大有问题。 虽然是大篆，但是却笔力刚劲，若是在寻常人看来，根本看不出差别，认不认得这字，也是两说。但是吴霜是蔡邕的弟子，蔡邕本是一代书法大家，当初在洛阳立碑，也曾引得天下学子观看，有鸿都填谒之称，因此这字虽然是名家所做，但是却也因此而暴露了并不是原本就有的。果然吴霜细看之下，就发现铭文的痕迹，与琴表面的木质，完全不一致，也就是说这字其实并不是很久之前刻画的，可是收录这样宝物的人，又怎么会在它上面刻画下这样的铭文，而不留下一点跟自己有关系的字样呢？ 大篆本来就是鸟兽文字，自然质朴浑厚，甚至有些粗糙之感，而不像小篆那么稍显柔和润泽，吴霜曾经多次揣摩过秦王石鼓上文字。这上面的文字，根本不是熟惯于大篆的人会写得出来的，这些铭文如此蹊跷，究竟有什么意思呢？ “这把琴真的是齐桓公的号钟？”吴霜有些不敢置信，因为那琴上半旧的铭文，让他起了怀疑。可是看着崔江肯定的目光，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不妨试一试，也就明白这到底是不是号钟了。 吴霜的手指一动，琴声就轰鸣起来，他弹奏的，竟然也是《风入松》，崔江在旁听了，不禁一笑，并没有丝毫的吃醋的意思。 吴霜的心情十分复杂，想起了和崔江弹一样的曲子，就是因为被李傕的纠缠闹得心烦意乱，想自己不过生了具好皮相，为何就要遭受这样的尴尬？今夜在李傕家中过夜，虽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糟糕，但是也是相当不快，不禁又想起了当年的姬邑考。天下公道不再，邑考也要随波逐流，救援他的父亲，才会对纣那样的暴君，做违心的事情，很多时候并不是臣子应该做的事情，这与自己是多么的相似啊，而今还要逢迎李、郭二人。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想起了御花园中那个泪水盈盈的汉朝天子。琴声中哀婉之意顿增，薨薨的响声，悲愤而又壮烈，似乎在昭示着这把琴是天下无双的号钟。 兄长啊，你现在已经在并州站稳了脚跟，我何时才能和你再次并肩杀贼？风吹过松林的时候，遇到了阻挡，他们会奋不顾身的冲过去，呼啸着。仿佛那些阻碍根本不足以成为羁绊。 不好，我面对的是李傕的死党，如果他听出了我琴音中有什么隐衷，恐怕他就算是口不能言，也完全可能再书写出来。 恩，江南雨雪，吴霜左思右想，流离的眼神瞥见了这四个字，却似乎有所感悟，这四个字，怎么如此的熟悉？ 不对，这琴的铭文的位置也有问题！琴上的金徽玉轸，排列的分明是星象！吴霜眼中的琴面，已经不再是承载着五根丝弦的梧桐，这种排列，而是整个二十八宿的象图。而这江南雨雪四字，正落在虚宿上。 吴霜如有所思，连忙看其他的字迹，分别落在毕宿、亢宿、张宿上面。 莫非这琴中有天道？抑或仅仅是巧合？ 吴霜心中一乱，琴音转低，宫弦在指掌间跳跃，已经控制不住它的震动，吴霜越是着慌，琴音变得就越厉害，他竭力想把节奏止住，让血气得到平复，可是这弦嘣的一声，就断掉了。 “我究竟在做什么？”吴霜不由得暗自问自己，犹豫不决，胡思乱想，最后弄得琴弦也断掉了。果然他抬起头来，面对的是崔江愤怒的脸庞。 崔江也平静下来，这琴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弹的，他也该知道，何况正是因为懂得音律，才会把琴的振幅加强，让这琴弦断掉。现在还能说什么呢？只得轻轻叹气，抱起了琴，指了指床榻，示意吴霜要是困了就自己睡，便转身走出去了。 吴霜如何睡得着？这所宅院里太多的奇怪和诡异，刚才琴上的星宿图，不由得让他的内心涌起了一股深深地对于神秘事物的恐惧。还是看一看有没有哪些书里记载了这些事！吴霜一面把灯火挑亮，否则实在太让人恐惧。一面在墙角翻弄那些古书，或许能够找到一些眉目……
第二章、多逢尴尬事，误做知音人[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