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好责怪谁的呢?长安已经乱成了这个样子,生民涂炭如此,损失已经相当之大,长痛不如短痛,现在与其让李、郭和好,还不如趁机走脱天子! 只是长安到洛阳,虽然不过数百里的路程,但是关中屯聚了十数万西凉兵,各军阀势力交错,情况复杂,能不能走脱,还要看天意人谋,又或许根本就没有望见洛阳,这些人就都已经化作飞灰了。 吴霜长叹一声,飞马向南坞驰去。 …… 这一天,天子在南坞,吴霜、杨琦等人在侧侍奉,外面忽然喊杀声大起,传报郭汜来袭,李傕引军来战,兵势不利。南坞垣墙低矮,飞矢星集,越过围壁,直抵御前。天子虽然泰然自若,但是也是汗流浃背,大怒道:“逆贼安敢如此?”吴霜在旁说道:“臣请出营观战!”天子许之,吴霜便披挂上马,信步出营。 又是走上沙场!吴霜已经两年没有上过战场了,胸中的血液还真的有些澎湃,日前的不过是城中的乱兵,今日面对的是两军的对垒,感觉自然有所不同。乱飞的流矢和翻滚而来的血腥气,让他感到无比的兴奋。 但是此时他是愤怒的,郭汜和李傕如何狗咬狗,他是无所谓的,反正京畿已经这样了,倒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可是郭汜如此目无君上,让吴霜实在难以坐视。 李傕已经被流矢射伤,军势又完全被郭汜的飞矢压制住,眼看将败,郭汜军倒是士气昂扬,排山倒海的涌过来。 两下都是西凉军,确实是一场混战,连天边的云彩都昏暗下来,迎合着战场的气氛。 “子霖,你怎么来了?”李傕看见吴霜,还是有点惊讶,虽然他说恩义断绝,但是显然他自己没有把那话当回事。 吴霜带着冷笑,他看见了李傕脸上的箭伤,没有说话,转而看向两军的战阵。 半晌,吴霜对李傕说道:“将军给我二百精骑!我为将军击破郭汜!” “你……你……”李傕说不出话来。 “怎么,将军不肯给呢?还是没有二百精骑?”吴霜带着笑容问道,不过这种笑容等于没有。 “阎校尉!你带一百人,跟着大司农大人!”李傕下令道。 吴霜礼貌性的一笑,转身拨马而去。李傕望着他的背影,险些忘记了还身处战场之上,一时浮想联翩。 要击败郭汜很简单,从侧翼击溃他就是了,不过李傕手下的勇将不多,和郭汜的正面交战又被他的弓矢所压制,那么还能怎么样作战?郭汜的半月阵型,正在凸向李傕军,而李傕军的背后,是天子所在的地方,绝对不能让郭汜突破。 这二百人,都是西凉人,弓马娴熟,可以作为突击的力量。吴霜提出要求,李傕自然不能掺水,也就是利用了这一点而已,不过,我帮他打败郭汜,也算是还给他了! 一把利剑,从右向左,划过了郭汜军的中腹,阵势迎刃而开,郭汜前军没料到竟然有兵从侧翼突入,后面阵势大乱。 郭汜在中军,见敌军兵少,并不在意,便麾军围攻。谁料吴霜引领百骑,专向弓弩之中突入,近战之中,弓弩不及猝发,又因为吴霜和所率百骑,皆是豪勇之士,突入乱兵,当者莫不披靡,虽然在重围之中,却不曾裹足,直突入营中,破五重阻隔,郭汜军队大乱。 李傕见状大喜,顾左右道:“昔年我与吕布,战曹操于荥阳,大破之,不料中山刘驰,从背后杀来,当时子霖在其军中,靡坚破强,连退吕布旗下四员健将,冲破阵势,无人能当。”又高声说道:“今日尔等有幸,得见当朝公卿冲锋!宁不自愧乎?”一时全军振奋,一个文官尚且能够如此冲锋,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当时李傕引军反扑,郭汜军大败,折损万余。郭汜直逃至槐里驻军。 李傕查点军马,包裹伤势,吴霜也不来见他,只将兵马交付李傕将校,自己直接回去向天子复命。 天子正在内室,听外面喊声渐消,吴霜良久不归,有些焦急。虽然这个吴霜是董卓推荐,而且一直与李傕、贾诩等人来往密切,但是能在乱军之中舍命相随,总还算是个忠臣,杨琦也说他忠良机变,天子身边重臣都不在,也就只有倚重这些侍中,除此之外,便是吴霜了。吴霜年纪又轻,如果不是董卓肆意专权、李傕又一厢情愿的把他作为自己龙阳之癖的对象,像他今年不过二十五岁,怎么可能居九卿之首呢?不过年轻有年轻的好处,就是天子对他有自然而然的亲近。一时吴霜还不回来,天子还真有些担忧。 正在这里忧惧,吴霜从外面进来,向天子报告外面的战况,却不说自己冲锋之事。天子听说李傕已经击退郭汜,摇头叹气道:“幕府相攻,矢及御前,朕这个天子,做的实在是毫无威德!”杨琦听了心中伤感,正要劝解,忽听外面传报李傕进见。 吴霜遥遥看见李傕手腕上悬挂着一把刀,大喇喇的走来,便先下堂,持虎贲戟,回身站在天子身后。 李傕一看见吴霜这样,便笑道:“子霖要图害我不成?” 吴霜也不好说他带刃面君,是犯禁之举,毕竟现在李傕犯禁的事情已经不少了,外面那个郭汜还准备跟他抢着犯禁呢。便不理李傕,冷冷说道:“天子在军中,左右不敢弃刀剑!将军入堂来,不先拜至尊,反倒和我谈话,未免太无礼了!”他此言一出,杨琦怕他惹恼李傕,连忙摆手示意他不要多说。 李傕大笑道:“好,我来拜见天子!”说罢跪拜天子,说道:“我那无比圣明的陛下啊,您看到如今郭汜多么的猖狂了?您还不降诏谴责他?”说着便站起身来,看着天子,手在那里一摆一摆的,那柄明晃晃的刀也在闪光。 他语气中极尽对天子的轻蔑和嘲讽,天子听了也不着恼,只是说道:“郭汜如此无礼,本来应该诏命卿讨伐之!但是京畿之内,国家重地,卿今日已经对他小施惩戒,料他不会狼彘无行,再添狂悖,将军卫国护驾有功,实在应当嘉赏。二位将军都曾经对国家有大功劳,不如就此和解了! 李傕听皇帝要嘉奖他,心中大为快乐,说道:“真是我的圣明天子,不是臣要与郭多争斗,实在是他心怀不轨,扣留大臣,这可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如今南坞已经不安全,臣请陛下幸北坞!” 天子本来就是强自忍耐愤怒,如今听说李傕更要迁移銮驾,实在忍耐不住,说道:“自古天子不曾居臣家,卿竟何逼朕太甚?朕断然不移!”说罢怒目看着李傕。 李傕却一点也不气恼,冷笑一声,说道:“周厉王时,国人暴动,太子奔召公宅,怎么能说天子不居臣家?非常之时,用非常之礼!郭阿多劫犯公卿,罪恶滔天,京畿乱象,犹胜周朝,陛下如果不肯迁移,乱贼来时,教臣如何保驾?臣本着一片忠诚,特请陛下移驾,如果不肯,请恕臣无礼之无奈!” 吴霜见他竟然出言逼犯天子,可谓无耻之极,心中盛怒,不过天子在此处,他也不好发作。 “既然卿自比召公,那朕就驾幸北坞!”天子见他执意用强,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就依从他便是,反正眼下除了这样,也只有这样。 天子再一次的迁移,随同的还有所剩不到三分之一的宫人。 杨彪的劝和失败,皇甫郦的劝和再失败。 吴霜还真得有点担心他那位老朋友皇甫伯玄,不过他总算也安全的回了西凉,看来李、郭二人的争斗要无尽无休下去了。 麻木和绝望已经笼罩了所有的人,似乎只有天子还未放弃努力,他又召见了贾诩。之前李傕的战况不佳,郭汜拒绝和谈,现在自从南坞一战,形势逆转,李傕又不肯和谈了,吴霜心下后悔帮助李傕,结果造成这样的局面。跟贾诩见面,贾诩那个算无遗策的智者,居然也说形势超出了他的控制,只能见机行事,这怎么能让吴霜不感到绝望? 一阵癫狂错乱的声音传来,似乎是什么野兽的嘶吼,又仿佛是铃铛在疯狂的被撼动,发出了让人烦躁的声音,接着便是鼓的咚咚作响,却并非有节奏的,在这些声音中,只能听出蔓草的横生,野人的狂欢,吴霜的心神也跟着躁动起来。 那是李傕在请神作祟,天子所在的地方,任由着巫蛊的舞蹈,虽然这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但是此刻也足以给人原本就悲凉的心情雪上加霜,还能说什么呢?吴霜转身回自己的居所,也许只有在锦儿那里,人的心思还能有些许的平静,难道天子和自己,就一直这样下去吗?这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或许我该请兄长来这里了,或者我自己逃去找兄长!不,不,天子还陷在匪类的掌握,我不能自己逃走,但是请兄长入京,未免远水不及近渴,还是再仔细考虑一下! 他一边思忖,一边向回走,却看见自己的居所门前,赫然站着一个人。似乎正在犹豫着要不要敲门,如果是西凉兵,断然不会这样的有礼貌,吴霜也看清了这个人,赫然便是崔江。 “先生这么晚了,有什么赐教吗?”又是一个让吴霜看见就不自在的人,不过又不能视而不见,毕竟人家堵在自己门口。 崔江转过身来,有点惊讶,没想到吴霜还在外面,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门里面,意思是在问吴霜为什么不把自己请进去。 吴霜虽然对他没什么好感,但是两人经历了那样一个演奏古琴的夜晚,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势不两立了,何况崔江毕竟是个聋哑之人,让他就这样站着,或者对他有什么冷言冷语,也多少有点欺负别人不会说话的感觉。 两人进了屋子,伏锦见有人来,便在后堂没有出来。 他为什么会来找我?吴霜心中奇怪,可是他本来就不会说话,和我见面,也只不过是大眼瞪小眼,能有什么事情?又或者来……可是就没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来找我,那他来这里究竟要做什么? 崔江坐在榻上,与吴霜面对面,半晌,忽然眼中滚落泪水,继而泪如雨下,伤心欲绝! 吴霜被他搞糊涂了,连忙说道:“永清有什么话不妨慢慢讲……”话还没说完就啐了自己一口,哪壶不开提哪壶,一时尴尬无比,满脸通红,两手放在膝盖上按了又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自从子霖弹琴,我就将子霖引为知己!可是现在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故此来请教子霖!” “你……你……”吴霜更加说不出话来。 “我并非聋哑!”崔江幽幽说道:“只不过我已经有四年没有说过话了。”这句话虽然平和,但是在吴霜听来却是十分的可怕,自己本来就是舌辨之士,如果让自己四天不说话,都已经难受得够呛了,何况四年? “我打算刺杀李傕已经很久了!”崔江今天的每一句话都是惊人的,“也并不是没有机会,可是……”他轻轻一叹,说不下去。 吴霜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些话真的是出乎他的意料,可是他此时的思维已经转移到了李傕死后,局势会有什么样的变化上去了。 “可是你为什么要刺杀李傕呢?”吴霜有点怀疑他是不是李傕派来刺探自己的。 “我要杀他易如反掌,可是我每次都下不去手!”崔江似乎根本没有听吴霜的话,只是顾着说自己的心情。“毕竟四年了,从第一次他在杀戮之中把我救出来的时候起,四年,想起来如同一场梦,但是也说不上是恶梦。” “哦,”吴霜也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下不去手,难道是在对李傕感恩?可是这……未免也太……看崔江的神情,既不是简单的爱,更不是单一的恨,复杂的近乎有些沧桑,让吴霜也琢磨不透,不过吴霜也并不想琢磨透。如果现在李傕就死掉的话,那么军中无主,外面有郭汜不说,就是这个营盘中,都要大乱,那样的话,天子也不保。不行,不能让他刺杀李傕! “子霖也许不会理解,”崔江似乎是专门来诉说苦恼的,因此也不用吴霜多么试探,自己说下去:“虽然李傕是龙阳之癖,他从牛储军队的屠刀下将我救出,可是当夜他就把我叫到他的营帐,然后……当时我真的只想去死,可是还好在此之前我没有说话,他以为我是个聋哑之人,但是他也没有因此而放过我!”吴霜听了不由得浑身一冷,却为这个人的悲惨不幸而感到哀伤,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幸,虎豹之文来田,似乎在这个世界上,越是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的越快。崔江可以说是吴霜见过的最美的男子,但是也正是因为美丽,所以才有了这些更加不幸,如果在乱军之中,那些杀红了眼的人们,轻飘飘的一刀过去,那么这一切的痛苦,就都不存在了。 “我自幼丧母,父亲在朝为官,就让我留在老家,和弟弟相依为命,十几年来都是如此。后来他因为得罪了朝廷的大官,被捕入狱,弟弟被托付给了他的世交好友,而我就依然留在桑梓……”崔江摇着头慨叹道:“从来就没有人理会过我,所以也许父亲并不喜爱我,李傕虽然让我堕落,让我变成了人人唾弃的……但是或许我也渐渐的并不那样痛恨他了。他总算待我诚心,他的癖好,难道不是也被人嘲笑的么?李傕虽然性情乖戾,但是对我总算有断袖之恩,所以第一次见到子霖,我才会作出那样的过激举动……” 吴霜想到了那汤浴时染血的水池,心中就是一凛,说实话,李傕的猥亵神态和举动他倒是除了恶心,没有什么别的感觉,反倒是上次崔江的过激举动,让他的心理蒙上了阴影,难以摆脱。可是听了崔江这一番话,不由得心下释然。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反过来说,也是一样。 与恨同等强烈的感情,恐怕就是爱了,但是这两种,似乎又总是相伴而生,这种相互依恋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比如崔江和李傕的感情,或者干脆就说成是关系,到底算是怎么回事?自己与兄长,是志趣投合,与公耀,是共同成长,可是面前的这两个,似乎是爱,更似乎是恨。一个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另一个是人人唾弃的娈童,这两个人,在别人看来可以说是毫无感情可言。随便给一个人看来,他们都是没有感情,甚至不配拥有感情,只有物欲的怪物而已。但是此时,吴霜又怎么能把眼前这个倾诉衷肠的少年,和物欲联系起来呢? “这真是一个错乱的世界!”吴霜感叹道,他也从最初的抵触,变成了现在的完全进入了崔江的角色,设身处地的考虑问题了。 “可是就因为这个?你难以决断么?”吴霜还是担心他突然的心血来潮,真的将李傕刺死,以他现在的身份,以及李傕对他的信任,那杀死李傕真的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我与李傕,有不共戴天之仇!”崔江一字一句地说道。“崔公讳烈,便是家父!” 吴霜蓦然想起了李傕刚刚进入长安,第一次进入宫廷的时候,崔烈指着他们四个大骂,满朝文武,无不震骇,结果被李傕当堂杀害,尸骨不收。自己当时倒是钦佩他的胆略烈性,但是却绝对没有想到他的儿子,竟然在李傕的身边,还是一个娈童。 “我被李傕侮辱之后,自然没有面目再说自己是当朝公卿之后,索性也就不再说话,让他们把我当作聋哑之人。可是李傕竟然杀死我父亲!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准备杀死李傕,所以见到他移情子霖,才会情绪激昂!……” 吴霜听的是默默无语,想不到李傕在朝辅政,权且这样,辅政三年,威势不可一世,原来在睡梦之中,始终都是有着一把刀在向他比划,踌躇着要不要刺下去,他的每一个夜晚,都是徘徊在死亡的边缘,想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可是现在你要是杀死了他,恐怕汉朝的江山,就要毁在你的手中了!”吴霜不无忧虑,所以坦然说道。 “要杀死李傕,谈何容易?”崔江眼神中透出了彷徨的另一个终点——绝望,说道:“子霖也言重了,江自然非朝臣,不懂得天下大事!但是要我杀死李傕,恐怕也难以抉择!否则就不会让他又活了三年了!” 吴霜起身,似乎外面的女巫的声音也小下去了,今夜可真是热闹,感慨之后,又该如何呢?情仇之事,本来难以抉择,只好听天由命了!
第四章、夫妇同生死,君臣共迁移[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