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难眠。 一阵低回的琴声传来,渐渐反复回旋,仿佛大海生潮,长江涌浪,卷岸流波,千帆竞渡,虽然声音从很远处传来,还是听得董英心潮澎湃。他并不是深通音律,只是觉得这琴声中有无限激情,金声玉振之间,催发着人胸中抑郁之情的流散,余下的惟有激昂的振奋之情。与这空谷深山给人带来的隐逸情怀大相径庭,董英不禁为这声音所催动,手舞足蹈起来。 万壑松声,竹林响籁,都在琴声中飘摇,似是金戈铁马,卷土扬尘,飞扬跋扈,沙场秋深。冷飕飕的是兵器的锋刃,气昂昂的是披挂的士卒,又多少金鼓玉桴,相互催发,杀气腾腾的战场,是董英熟悉的场所,他觉得血液里有一种因素在狂躁的跳跃,琴声中充满了纵横天下的渴望。 这里绝对不是一个寻常的隐士,董英隐约觉得自己遇上了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奇人。 琴声稍稍消歇,把个沧桑变化,山海磅礴换成了涓涓细流,萦绕前后,遐迩传声,萧萧瑟瑟。恰似一道银泉,跳动在山谷之间,虽然不是什么铿锵巨响,却总是有一种特别的活力,时而在松林间回荡,时而在石岫中盘旋,散碎的像是珠玉,轻拂的又似丝绸,最终落进了千丈深潭,丁冬一声,余下的便是袅袅回声,水波在平静的心湖上一圈一圈的荡漾开来,整个心胸都为之开阔,思绪却跑到不知何处去的辽阔旷远,茫然若失。 董英本想推门出去相见,看看是何人有如此胸怀,琴艺竟然精湛如斯,但是看顾身边婴儿,又恐室中无人,他半夜醒来哭闹,一时委决不下,正在犹豫间,忽见那两人已携手而回,各自满面春风。主人说道:“你的琴艺又进益了!”客人却道:“若非良友在侧,风物宜人,怎么能发现此琴妙处?”话未说完,但听外面马蹄声响,似乎是来了两骑。董英没想到这样的茅舍,竟然宾朋不断,而且都是在后半夜来,一时聆听蹄声,发现甚是匆忙惶急,不由得生了警觉。 马蹄声停住,两人风尘仆仆闯进来,为首的一个中等身材,披着大氅,头上纶巾,手中团扇,留八字胡须,虽然留了胡须,仍能看出与这些人年龄相若,只不过没有那么俊俏,但也算周正,后面一个略高些,也是公子打扮,戴着帩头,宽袍大袖,也是神采奕奕。二人进门便笑道:“刚才在路上便听见你们奏琴,实在是好过平日甚多!看来世俗之累,的确不如山林清幽啊!” 主人笑道:“今天我这草庐还真是热闹,你们两个又如何深夜来访?” 执团扇的客人从袖中取出一道榜文来,眨着眼睛说道:“这一道奇文,今日才发到城中的,本想拉你们共赏的,想不到先到他家,”说着一指先来的那弹琴客人,挤眉弄眼的说道:“娇客说他携琴而出,我们两个一想,便知他是来你这里!恐怕你在山中,难得见这文章,又不想让你错过,索性快马一同来看,真是奇文啊!”说着把文字展开,递与身旁那个宽袍公子,说道:“妹婿,这里便属你深通音韵,还是你来读?”主人也凑过去瞥了一眼,皱眉道:“我当是什么鸿儒巨作,一封战书,你们怎么也拿来了!真是越发不如以前了!” “这虽然是战书,却是文采斐然,词句华美,倘或有文采,何必论是何文章?”执扇公子大为不悦,径自坐在席上,喊主人并那弹琴客人道:“兄长、内弟,你二人快来坐下倾听,你们二人无事就爱诌几首歪诗,我看听过这篇,以后还是免了!” 董英见四人谈笑落座,方明白来的三人,那执团扇的是先来的俊俏客人的姐夫,也是宽袍公子的大舅哥,他们三个都是这主人的朋友,心中不由得略略放心,但是又看他们行事,赶数里路程不过是为了弹琴对赋,风雅固然是风雅,却也怪异的很。这个纷乱的世道,竟然还有这么一伙人,自己的际遇实在是奇妙。便伏在门缝见继续窥看,也听听他们所推崇的文赋究竟是什么内容。本来董英一介武夫,对这些文雅之事没有多大兴趣,但是刚才那一曲的确是打动了他,使他在平日根本不注意的事情上产生了兴趣,这不可不说是音乐的魅力,也是这些隐士公子们的魅力,现在他对这些人很好奇,也就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来倾听。 “天道辽远,下达于人。阴阳燮理,始得繁衍。上下有序,尊卑有分,故政归于天子,而事作于人君。昔伊尹、周公所以行非常之事者,盖遇非常之时也;成非常之功者,盖有非常之人也。太甲居于桐宫,成王居于襁褓,乃有硕圣巍德,集权执柄,克尽厥职,终于大同。至于幼主临朝,陪臣当政,下陵上替,海内离心,如赵高、王莽作乱,而宗庙蒙羞者,未尝无也。今戾气上冲,社稷浮荡,正臣者效命之秋,不意曹操弄权,既无懿德,再为剋僭,播乱内外,擅处同异,恣行黜陟,实难相怙。大将军以人臣之任,发檄天下,率讨不仁,欲奋海内英烈,共翦国贼。” 那人音韵铿锵,读起来宛转回环,但是董英听了不由诧异,这竟然是袁绍写来讨伐曹操的檄文,难道袁绍已经向曹操宣战? “丞相曹操,本阉官赘息,孳生丑类,其父托投刀锯余人之门,纳资饵宦,勾通中贵,赃金输入,爵禄由来,既已盗窃鼎司,污浊朝列,天子恩深,不思遽报,国家德厚,靡有怀衔。操幼时顽劣,才干不堪,阿附假祖,始登堂坛。莫府以诛暴乱,又值国家不幸,董贼作乱,于是仗剑辞京,投身戎旅,聚义东夏,发命中国。时思来英俊,谋集忠志,故不拘小节,弃瑕取举,操当敌不勇,败绩于先,轻进擅退,藐视军令。数丧师徒,尝经折损,莫府亦以锐卒,修辑完整。以秦师三战,或取崤山之封;荆王绝婴,不失小臣之爱,体谅宽宏,未有微报,得志忘形,翻成中山。操乃窃据大州,稍稍得意,嫉妒贤良,摧残名士,边让之首,悬于兖土之门,而有海内人怒,庭中祸起,吕布入据,陈宫献土,是时亲离众散,龟缩甄、阿,而莫府不党叛臣,援鼓越河,布众遁去,操乃全活。以此观之,莫府未德于民,而有造于操也。” “尔乃西乱咸阳,燔炀旧京,虏寇作乱,逆臣横行。塞北有公孙之祸,海东有乌桓之警。莫府无分身之力,河南有翊卫之兵,于是致书曹操,命其西行,修缮郊祀,拱卫宫庭,不意由是放任,自作威灵,诛戮大臣,毁坏纲常,上欺天子,下压臣工,赏罚由心,祸福在口。又窃高位,胁迫迁都,驾驭省禁,坐领台阁,专任好恶,以使公卿成记室;自主得失,而令内外为钳口。故宦名流,身遭荼毒,忠臣直士,族为灰灭。淮南吕布,有诛贼献玺之功,操矫诏征伐,侥幸得胜,蓟北公孙,无贡赋朝觐之仪,操阴结内外,欲与勾连。既用不道之兵,又行刻毒之政。于国则遍布网罟,细致科防,民不聊堪,士则吁叹,莫府时征外寇,未及训斥,姑蓄优容,宽和可鉴。” “狼彘贪鄙,饕餮何餍?操以无德之躯,名显尊爵,且未思报,而有摧折梁栋,孤弱朝廷之心,虽志士忠臣,迫于奸臣之下,岂有报国之门?唏嘘毒疠,踌躇阴鸷,久迫成仁,终于奋起。车骑将军董承,有护驾东还之功,国之大栋,愤慨操之作为,舍弃三族,忘怀妻子,纠合志士,奉诏除奸。讵料天命未彰,国贼侥幸,机谋显露,中道失坠,七家断首市曹,万姓伤怀朝野。既然,奸谋逞壮,凶心焰起,直入宫门,逼迫天子,残杀国母,追戮龙种,暴行流虐,令人发指,不臣之心,昭然世知。又大肆网罗,收捕无辜,织造罪名,清剿异士。设甲士于宫廷,列耳目于御前,名则护卫,实则拘执。天子举动局促,进退难展,内外诏命,皆出操意。于是莫府始信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辄援兵攌甲,展旆拂旌,点军发众,指向神京。欲奋金戈以除凶衅,用武士而固干城。惟其众志而一心,方始四海得咸宁。” “操亦中虚,为恐天下诸侯诘责,负关抱梁,以之为固。今进据敖仓,凭河险峻,保守四境,封锁道路,嚣顽不悔,螳怒是逞,气焰孔炽,隆车是拒。今莫府代刑天诛,首领民意,奉汉威灵,折冲宇宙。奋峻育贲庆之师,委钩戟斧钺之锐,齐鲁众出,晋梁兵起,并州下孟津,青徐出淮泗,雄师列黄河而当其前,荆扬下汝颖而举其后,则以燎原之火,殚残飞蓬;苍茫之水,沃若漂絮,未有不克也。而操军士卒,故土丹阳,许下佃客,桑梓幽蓟,流涕两望,怨旷思乡。或布众孑遗,部曲仅存,私相恨毒,权从暂住者,为免一时殄灭,与之俱丧,宜早易帜反旌,开降献路。青云有径,史笔无情,此烈士立功之会,而忠臣效命之期,可不与国同心哉?常恐边远郡邑,为操矫诏是欺,过听误信,相与而从,背国助逆,名身俱丧。即日大将军发十军并进渡河,前将军刘驰、大司马张杨,分头各进。荆州、扬州,观兵料民,提兵响应,雍凉志士,相助声势,州邑郡县,各整义兵,公伯卿相,共匡社稷,则非常之功于是乎著。” “其得操首者,封万户侯,赏钱一亿。部曲偏裨将校诸吏降者不问。广宜恩信,班扬符上,布告天下,咸使知圣朝有拘迫之难。如律令!” 一时读罢檄文,果然觉得口齿噙香,心潮澎湃。众人皆鼓掌称妙,董英心中激荡,知道天下诸侯已共同起兵对付曹操,不由得大喜,一时喘息也急促起来。如果此事成功,曹操必然难逃一死,刚才听袁绍檄文中所陈述,在战略上已可以致曹操于死地,再以袁绍的威望影响,并不难做到。如果曹操被除去,那么叔父也能够平反,皇子也可以安全的回到他父亲身边,不必在外流浪…… “文章固然是好……”外面的客人又评论道:“只怕要沦为志大才疏啊!”董英更没想到他们竟然会评论这些事情,便继续伏在门上窥看,这次却是主人在说话,他脸上红光洋溢,显然是因为听了这篇文字兴奋所致。而素服客人低头浅笑,姿容动人,却没有要表达意见的意思。 “这话诚然是不错!”摇团扇的客人坐在自己脚踵上,微笑说道:“听说曹操正患头风,此文到时,曹操听罢,病疴顿愈,又问是何人所作,旁人对曰陈孔璋之笔,曹操抚掌笑道:‘有文事者,必以武略济之;陈琳文事虽佳,奈袁绍武略之不足何?其无所畏惧,可见一斑。” 那宽袖客人拱手道:“兄果然是世家,丞相举动,恍如亲眼所见,能知之如此详细。也难怪见识高过我等了!” 摇团扇的客人冷笑道:“妹婿何必过谦?你家又何尝不能打探到这等消息?何况你自谦也就罢了,把他们两人也拉上,只怕他们内心不服气呢!” 主人笑道:“我还真的不太服气,兄如果能再说说曹操将要如何举动部署,恐怕在下才能心服。”说着转脸看向先前弹琴的客人,笑容里全是诡异。 “这有何难?”那执团扇的客人轻轻站起身来,在室内走动,不时摇摇手中扇子,开口说道:“袁绍虽然发檄文遍传天下,说到底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如果各位以为地方上的诸侯真的会响应他,那可就有失分寸了。现在两强相争,大家都存心观望,袁绍骄傲自负,又颇乏决断之能,而曹操见贤任能,手下颇能同心协力,恐怕这一战,该是河南胜河北。”“这个大家都已默认,你又何必说这些,不如说说曹操该如何取胜?”主人眨了眨眼睛,继续给他施加压力。 董英在后面听得真切,见众人全都不看好袁绍,认定曹操会胜利,不由得有些失望。他看这些人个个丰神骏采,谈吐得宜,似乎不是胡乱说来,何况如果真的是凭臆断,那也该说袁绍胜才是。想不到两雄尚未对垒,已经有人把他们的得失成败开始纳入讨论了。董英虽然不愿意相信,但是却有些不自觉地有些接受了这些人的观点,他不无忧虑的回头看了一眼皇子,这个小小的婴儿,不过一尺多长,静静的躺在月光下,从窗口投射下的银色,笼罩了这个小生命。它就那样无忧无虑的睡着,没有醒来,没有吵闹。 “用兵之机,不可预知,这个我又如何能够判断曹操用什么计策打败袁绍?只不过现在双方要做的事情都是争取与国。”客人把手一摊,耸肩说道:“但是现在局势对于曹操来说是至为不利,尤其是他冒犯宫廷这件事,据说在并州影响很坏,并州的刘驰几乎是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刻准备声讨曹操呢!要不是吴子霖劝阻,恐怕双方这就兵戎相见了。” “刘驰的军队调动起来,可比袁绍快的多,但是绝对不会这么有声势,威胁也相对来说小得多。”宽袍客人接口道。 “曹操这样严重的意气用事,恐怕是因为当时他忘记了,皇后还有一个儿子,安全的呆在晋阳。”“而且刘驰是天子所认可的皇兄,对于皇室的感情那绝非寻常,如果这件事传到他那里,很容易想象,即使曹操曾经帮过他的忙,他也很难原谅曹操的这种行为。” “也许,能够帮曹操的只有那个人!”半天没有说话的那位最年轻的客人忽然开口。其他三人异口同声的附和:“不错,只有那个人!” “可是如果这样的话,我们也该考虑一下未来了!”宽袍客人不免忧郁,主人是个严谨但也不乏童蒙之心的人,那个执团扇的客人似乎是这几个人之中的领袖,一方面因为他年长,也一方面似乎因为他家世最为显赫,而先前那个弹琴的客人,数他年纪最小,但是看上却最为老成,在众人讨论中也不常开口,而这个宽袍客人,似乎总是有些忧愁。不过这次是个例外,他这句话一出口,除了主人,另外两位客人也都显现出忧虑之色。 “舍下之事,但凭家叔做主,”那个执扇客人率先笑道:“不管在哪里,都不必我来操心!” “莫非天下无英雄,可与曹贼抗衡?”弹琴客人忽然又冒了一句,董英此刻却觉得他十分亲切,或许是因为他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对曹操的不满。 “谁说没有英雄?”执扇客人笑道:“江东的孙策,足以与他抗衡了!”“孙策刚而无备,难道他能是曹操的对手?”他的妹夫马上反驳。 “即使孙策如此,勇猛也不可小视,何况他比吕布又不同,手下辅佐他的人,恐怕都是当世才俊!” “若是我们出仕,诸位要向何处去?”主人也问了一句。 “出仕这样的窝囊事情,我可没有什么兴趣……”那个弹琴的客人懒懒的起身,抱起怀中的琴,深鞠一躬道:“天色不早了,舍妻还在家里等待,小弟告辞了!”说罢转身欲走,主人忙起身拦住,说道:“还是深夜,如何行路?纵使困倦,我等抵足而眠,对付一夜便是!”深知他不乐听这类话,扫了兴致要走也是正常,但是主人待客,总不能这样时候放他出门。旁边那两人说道:“正好,我等也要回去,那就一起行路,也好有照应,不管怎样,今夜海真是美好!”主人一见大家都要走,便稍稍放了心,也不再挽留,三人联袂而去。 董英在壁后,见三人说走就走,回忆刚才他们谈话,恍如做了一场梦一般。主人送客回来,又恐扰了董英,便来微启房门,张望一下。董英见众人都走了,不想惹动口舌,便倒头装睡,主人见他们睡得安稳,也便放了心,轻轻的合上门,转身出去。 就在门的外面,忽然轻飘飘地传来了一句话:“看来,该是行动的时候了!”
第十八章、夜晚[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