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记录

设置 ×

  • 阅读主题
  • 字体大小A-默认A+
  • 字体颜色
/>      “没有。”我拍拍她的肩膀,“很晚了,咱们洗洗睡。”
      我始终认为沐浴之后,安静地蜷缩在被窝里的木岚是最漂亮的。她的脸部轮廓在灯光下显得极其柔和。也许自己的家给她某种安全感,而卧室里特有的芳香气味也令人心安,她不言不笑,不噌不怒,眼观鼻鼻观心,乌黑的头发自然地垂落在胸前,整个人似仕女图一样静美。
      然而事情并非如我想象。她坐在床上,上身用胖胖的枕头堑起来,眼皮半闭,手交叉叠合放在腹部的被面上,似在冥思。“我关灯啦?”我问她,但她没有回应,默许一般。灯的开关就在床头,很方便。我摁灭灯,滑进被子里,用被角把身体抄起来。木岚突然弹动,一脚踢在我腿上,我没来得及喊痛,她先大叫起来:“啊!”
      这一声尖叫震得我心惊肉跳。“怎么啦?”我忙问,没来得及开灯,因为木岚钻进了我怀里。她的身体抖个不停:“我看见了,又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黑暗中我看不清她,只好用手抚摸她水藻一样浓密的头发,藉此给她安抚。
      “我刚刚打了个盹儿,”她镇静一些,一边喘气一边说:“又梦见我妈,她拿着一把剪刀,拼命戳我的眼睛,骂我是个害人精。”
      “可怜的岚。”我叹息一声,腾出一只手把灯打开。
      木岚已经被这个恶梦困扰半个月之久了。她总是在夜里听到孩子的哭声,又看见她妈拿着剪刀或别的什么尖锐的物体不要命地朝她身上戳。她看见自己被戳成一个血人,身上全是黑洞洞流着血的窟窿。她反抗,结果把她妈推出了窗口。奇怪的是,妈妈并没有摔死,她又站起来,像神勇铁金刚一样从地上弹起来,拿着武器再度扑上来……木岚分不清那些情形是梦是幻觉还是真的发生过,醒来之后总是浑身酸疼,正像跟人搏斗过一样。
      “只是梦罢了。也许,”我沉吟了一下,“你应该回去看看你爸爸了,你想家了。”
      跟自己搏斗永远是最难最累的。心病还须心药医,亲情的缺失所造成的没有归属感正是木岚心理疾病的来源。如果她能获得父亲的谅解宽容与接纳,她一定会好起来。我把这想法以及那晚在木岚家所看到的一切跟晓均说了。
      “可是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了,据说,也没有跟她爸联系过。”晓均说,“一个老人家,孤苦伶仃,谁知道现在还……”她没有说完。
      无法想像天下有这样狠心的父亲像陌生人那样冷漠地对待女儿18年,也无法想像天下有这么绝决的女儿离家8年从没回去过。难道真要等到人已作古才能一笑泯恩仇?只怕那时木岚更加不能原谅自己。我和晓均决心说服木岚回家看看她爸。
      “你滚!滚!”木岚家的门是虚掩着的,我和晓均正要推门而入,猛然听到屋内传来一声暴喝。显然是木岚的声音,不知是在对哪个倒霉鬼发飙呢。
      “多半是跟子韩吵架。”晓均摇摇头,笑着说。为了避免尴尬,我和晓均就站在门外等,打算等风暴平息之后再进去。“滚滚!”伴着木岚的喝骂声,还有东西噼哩啪啦砸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我们还是进去。再不进去这楼都被她震垮了。”我对晓均说。屋里的景象却令我们惊讶。桌上的书和cd扔在地上,茶几上杯子和果盘摔得支离破碎,
      墙上划了许多人脸,不知是用什么东西画的,呈红色。人脸看不清楚,模模糊糊是个老人的头。没有看见木岚,只看到一条伤痕累累的腿,从沙发背后伸出来。那伤呈细细的条状,像是用什么尖锐的物体一下下割上去的。
      我和晓均忍不住惊呼一声,跑到沙发后面,看到了木岚。木岚的样子看起来糟糕极了,目光涣散而呆滞,似乎根本没有看到我们站在她面前,她的思绪不知道在何处漫游。头发很乱,衣衫不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她的胳膊上,腿上全是一道道的伤痕。造成伤痕的原因我们很快就发现了,她右手里捏着一把薄薄的刀片。
      此外,窗帘没有拉开,室内光线很暗,弥漫着一股不太妙的气味,想是几天没有开窗户透气了。我一把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让阳光射进来。晓均扶起木岚:“发生什么事了?”企图夺过她手上的刀片,但是木岚攥得紧紧的。晓均不敢用强,怕刺激了她再次伤害自己。木岚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眼珠子在我和晓均脸上转来转去,仿佛在辨认什么。
      我和晓均焦急地拉着她的手问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会搞成这样?”木岚的眼眶渐渐湿润了,显出一点活气,她认出了我们,而且恢复了神志。晓均拿走了她手上的刀片。
      “我看到他了。”木岚说。晚上睡觉,她听到房间里有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声。她以为是做梦,拼命想醒来。好不容易挣脱梦魇,睁开眼睛,她看到一个人的脸,贴得很近,近到鼻尖对着鼻尖。那是一张老人的脸,下颌骨突出,眼眶深陷,眼珠看上去像假的,木木地瞪着她。他嘴里的口气浓重地喷到她脸上,死亡的气息。木岚尖叫一声坐起来,那个人消失了。她狠狠地在腿上掐了一把,很痛,不是梦。她去摸床头灯的按钮,却摸到一只干枯有力的手,那只手猛地攥紧她的手,发出咔巴咔巴的骨节声。木岚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就在惊天动地的叫喊冲破喉腔的一刹,她听到一把苍老而熟悉的声音:“你为什么不回来看我?”
      惊怖瞬间化作凄惶而怨恨的哭泣,木岚说:“你不爱我,也不需要我,我为什么要回来?”
      “呃——”他发出阴沉而悠长的叹息。
      木岚却感到一阵快意:“你后悔啦?不过没用,我不会回去的,我根本不想再看到你!或者你可以求我,你求我,我也许会考虑回去看看你。你像扔包袱一样把我扔出家门,看不到我这个眼中钉,这几年来你应该过得很顺心?啊?”
      没有回音,他放开她的手,或者从来没有抓住过她的手。木岚发现自己手正按在床头灯的按扭上,灯亮了,房间里除了她并没有别人。回想起那张似真似幻的脸,苍老而丑陋,会是她多年未见的父亲么?原来他竟是这样老了!莫名地,悲从中来,木岚嘤嘤地哭起来,原来她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父亲。
      “喂,吃饭了。”她似乎又听见父亲唤她吃饭。房子里的布置开始慢慢地移形换位,变成了小时候那个家的摆设。木岚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父亲佝着背,往面前的小桌上布菜,盛好饭摆在她面前。
      她打量父亲,他并没有像刚刚见到的那张脸那样老,外貌体型跟她离家时差不多。但是父亲好像并没有看见她,因为他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到她身上来。他专注地吃饭,往她面前的碗里夹菜,有的时候说一声:“喂,多吃点。”听到那声“喂”,木岚不禁又开始愤怒,但她还是打算吃一点。她正要去端碗,结果他抢先一步把碗拿走了,说:“吃饱啦?我洗碗了。”木岚生气地站起来,他永远目中无她!
      一抬眼,看到墙上的大日历表,1998年11月2日。1998年?木岚记得自己是1996年离开家去外地念大学的。她惊诧莫名地环视房间,听得厨房里传来洗碗的声音。房间跟她离家时一模一样,只是桌上多了张她的照片,跟母亲的遗相放在一起。火光电闪间,她明白了,刚刚看到的,是她离家之后父亲的生活。父亲还是跟以前一样,吃饭的时候习惯摆上她的碗筷,习惯地叫她“喂”。桌上放着一把薄薄的刀片,是简易的削铅笔的刀,爸爸一向用它削水果。
      “喂!”她叫了一声,厨房里的爸爸没有反应,他挽着袖子,仔细地刷碗。突然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后面袭来,裹住她,不由分说地把她拽进了另外一个空间,她只得来及抓过桌上的小刀放进衣服兜里。
      木岚站稳了,才发现是医院的病房。雪白的墙,雪白的床单,床上躺着一个人,脸上盖着氧气罩,那是爸爸。床边站着一个穿黑衣的男人,瘦削的脸,炯炯有神的眼睛,他专注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爸爸。然后伸出手,在他头上移动:“跟我走。时间到了。”
      爸爸坐起来,确切地说是他的灵魂坐起来:“我还有事放不下,能不能多给我一点时间?”
      “你是说你女儿吗?她不会回来了,快跟我走,脱离这个痛苦的世界。”黑衣男人说,面无表情。
      “现在是什么时间?”
      “2005年1月19日。”
      “9年了。”爸爸喃喃地说着,叹了口气,沉默良久,缓缓地点点头:“好,我跟你走。”
      “不!”木岚叫起来,那个黑衣男人原来是死神!他要带走爸爸!可是,爸爸,我回来了!她扑过去,想阻止爸爸跟他走,可是爸爸根本就看不到她。死神手一挥,把木岚摔倒在地,小刀从衣兜里跌落出来……
      “你的意思是说,你穿越时空看到了你离家之后你爸爸的情况,也看到了你爸爸会得病住院,不久于人世?”晓均艰难地说了这么长的一个句子。
      “而且你跟——死神搏斗了一番?”我看着木岚身上的伤痕,“可是为什么伤全跑你自己身上去了?”不是不相信她,只是,她的样子不像个见了鬼的人,倒像妄想症。我们一向只能凭自己已有的经验去推测别人和事物。
      “你们不信我?”木岚瞪了我们一眼,拿过那把刀,“看看,现在谁还用这个削水果?”
      那把刀很旧了,刀把的缝隙里面的确有果皮的残渣。我和晓均将信将疑地对望了一眼。“信不信随你,”木岚又瞪了我们一眼,“反正我决定了,我要回家。”木岚说,“爸爸其实是爱我的,只是不善于表达。何况,他真的老了。”
      那真是再好不过,“带上我们。”我和晓均同时说。

木岚[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