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极佳之地,居中的阁楼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窗前一处躺椅上,闭目喃喃自语,是《南华经》中的一篇,“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老人七十多岁,每日昏昏欲睡,眼睛似乎从没有睁开过。吃的东西却讲究,除去每月特殊的日子辟谷不食,平日里只吃一些细心烹制的豆子水果,喝山泉水。
一帮徒子徒孙可劲儿吹捧,说老人过的是神仙日子,当然叫李月白的说法,那就叫占着茅坑不拉屎,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也成不了神仙,倒是这剑宫中服侍人的小厮奴仆没少被折腾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叫做刘元枫的那位宫中才俊,就是这位老人的孙儿了,刘元枫不知何时来到了门前,迈过门槛,猛地双膝跪地,喊了一声老祖宗,接着悲从心生,叹息道,“大事未成啊!”
实为爷孙却执意要被称为老祖宗的老人眼皮一跳,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耳朵,古井无波道,“我耳朵不聋,听到了钟声,结果也不用你来说,倒是你这么跪着,万一被人看到像什么话?先扶我起来再说话。”
刘元枫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殷勤扶起老人,老人一手拄着一根雕盘龙拐杖,慢悠悠睁开眼,走到窗前,整座剑宫尽收眼底。
老人一手拎着拐杖走出门外,抬起拐杖,抬头,敲了敲头顶上的匾额,厉声问道,“你可知我为什么把这阁楼的名字从望湖阁改成沧海阁?”
搀扶着老人的刘元枫心虚道,“一湖之地,气度太小,坐湖而能望海,才是我刘家的格局。”
老人脸色没有半点和缓,将拐杖拿下来,砰砰两声重重敲在地面上,这才又语重心长道,“你既然知道,就更应该长几分志气,西湖剑宫八百年,六百年都是我刘家在独领风骚,你可知,就是在这剑宫脚下,埋了多少刘家枯骨?”
老人语气陡然沧桑道,“天不佑我刘家,这些年血脉稀薄就罢了,还净是些废物,你爹病死的早,就不提了,当年你大伯,难得天赋上佳,最有希望继承我衣钵,我三番五次容忍他,可他却是扶不起的一滩烂泥,在外面花天酒地,喝醉过去被讨赌债的混混乱刀砍死,呵呵,堂堂的剑宫少主,死的真妙啊,哪怕后来我把那些敢对你大伯下手的人一个不拉的剁成了肉泥,可那些贱命拿什么换回我的一番心血?”
“近四十年前咱刘家旁支倒是出了一个人物,刘鸾英,那小子从小我就看不上,心高气傲,从不拿正眼看人,但好歹是姓刘,我看走了眼,最初以为是个只会舞文弄墨的废物罢了,后来他成为许筹的弟子,没想到更是在剑道上登峰造极。无心插柳柳成荫,老祖宗我不惜放下心中隔阂,更是将族中资源全都向他倾斜,只盼着咱刘家真正能出一个开天辟地的人物,却不想他最终还是因为一个女人而死!听听,“一剑光寒十九州”,天下人再是评说他是剑仙临世,可有了上京城天子面前的那一剑,只要你还不是真正俯瞰人间的天上仙,怎能不穷途末路?若是如今你那小叔刘鸾英仍在,哪里轮得着李疏狂入主剑宫趾高气扬?千年圣地,执牛耳者却是一书生,简直可笑!”
“老祖宗我都一半迈进棺材里的人呐,还要整日殚精竭虑,可我实在不敢死啊!不敢死!我要是一合眼,指不定刘家就成了再也拉不住拽不着的过眼云烟,若是眼前这座西湖剑宫,再也不复姓刘,我何以面对先祖?我宁可成山间荒野一孤魂!”
老人说完,猛地咳嗽出声,一抬头,已经是老泪纵横。
刘元枫跪在地上,死命拍打自己脸颊,痛哭流涕道,“都怪孙儿无能,孙儿不孝。”
老人长叹一声,探出五指,将刘元枫从地上拽起来,老人抬起拐杖,敲打了几下刘元枫背脊,低声道,“不怪你,起来吧,说说我吩咐你做的事情怎么样了。”
刘元枫抹掉脸上泪水,片刻间就恢复了浊世佳公子的模样,阴谋算计道,“早就布置好了,借用了一个猛虎帮的名头,这帮派存在有十几年,十分不起眼,原本都是一帮草寇悍匪,连三品高手都没有,靠着坑蒙拐骗勉强混口饭吃,原本那些人我收买的收买,不能收买的已经处理掉了,手脚绝对干净,现在整个猛虎帮里有二品高手三个,三品高手十几个,全是这些年我们暗中拉拢培养的心腹。”
老人双眼睁开,叹息道,“可惜了,若是赵破虏能将李疏狂重伤,我们里应外合,有这些人再在江湖上推波助澜,大事可成。”
刘元枫神情黯淡,苦涩道,“李疏狂怕早就是一品境界,却将我们瞒的好苦。”
老人思索道,“一品以上才对,你也不用太过悲观,赵破虏不过就是咱借来的一把刀,这把刀即使折了也无碍大局,反倒是已经替咱们试出了李疏狂的底,一品而已,呵呵,若是老祖宗我亲自出手,就算不敌,想来还不能打个半斤八两?可是老祖宗我一旦陨落,只凭着猛虎帮这些小喽啰,你想在这西湖剑宫中坐稳位置?太难,太难啊。”
刘元枫脸上显出一抹自嘲神色。
老人拍了拍刘元枫肩膀,微眯着的双眼中光芒闪烁道,“所以啊,还是要攻其所必救才对。”
刘元枫脸上浮现一抹喜色道,“老祖宗终于决定要对付李月白了?”
老人并未明确回答,拿着拐杖敲了两下地面,语气平静道,“别急着动手,李月白那小混蛋好收拾,关键是如何将我祖孙二人摘出去,否则不过还是拼的两败俱伤,得不偿失。就算不能嫁祸给别人,也不能在李疏狂手中落下把柄,这剑宫里的老人们,有几个始终冥顽不灵的,到时候少不了指手画脚。”
刘元枫端着一杯茶水,掀开茶盖子,小心吹了吹热气,这才递给老人,神态恭敬道,“孙儿晓得了。”
不过目光闪烁,显然心中心思复杂。
晨光熹微,风雨亭下金菊吐蕊,草地里尚且沾着露水。
一人穿着一身布褂,趿拉着一双磨出洞的草鞋,身上沾满了泥土,由于太过邋遢,一张脸被乱发遮挡,胡子拉碴,看不出具体年龄,不过只勉强看这人额头上的细密皱纹,少说也得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了吧?此时这老人正捻起一片草悠一叹,含意复杂,接着搬起两盆花,转过身,侍弄花草,周围无人,老人淡漠的声音只能是对李疏狂道,“你的天赋是我平生仅见,儒道圣人本应该是十拿九稳,就是之后那一丝机缘,也不是没有机会一搏,真的成就那传说中的陆地真仙,那可就是与天同寿,你就当真一点也不在意?可惜了,你当我看不出来?往日里你就是一再涸泽而渔,如今更是自毁根基,哼,别说陆地真仙了,你数数自己可有十年好活?好自为之吧。”
当那一声好自为之传来时,老人已经走远。
秋风瑟瑟,玉佩轻轻碰撞在腰间悬剑上,叮咚作响。
这位剑宫宗主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闻到空中弥漫的花香,他想起二十多年前他上山时的那一个春天,就在不远处,山上野花盛开,那时上一代剑宫宗主不久于人世,许筹这大弟子众望所归,除此之外,他实在还是一位除了剑术之外更对算数、天文打心眼里喜爱的可爱老人,见李疏狂的第一面,眯眼微微笑道,“我昨日算了一卦,知道你要上山来。”这位老人晚上拎了两壶酒,拉着李疏狂这位小师弟夜观星象,“七杀子午寅申宫,一遇风云便化龙?左右昌曲,紫薇星见,掐指一算,敢问百年事,何人笑掌生杀权?”
喝的摇摇晃晃,仍笑眯眯指着自己,“且看,且看,寒风吹不倒,定如老树根,枯骨二两轻如燕,酒余半壶肠尚温,苍天妒我老精魂。”
也是在那一年,许筹收的唯一弟子为了一位女子入宫提剑杀上上京城,天子一怒,多少江湖门派风雨飘摇,西湖剑宫更是首当其冲,许筹一夜醒来便已头发花白,从此一病不起,未及半年就溘然长逝。
一抹朝阳满山铺开,映照的漫山黄花灿烂如金。
李疏狂心思莫测,望着老人背影远去的方向呢喃道,“刘鸾英。”
第四章 故人[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