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
沉默。
大逆不道。
手上青筋乍现,朱秉一手已经将身侧布料抓入手中,下一刻就能将布面上的瓜果碗碟皆扫入水中,朱秉双手却定住,口中要说的话也未出口。这位曹久一直以来颇为器重的朱大人脸色铁青,与李月白双目对视,让朱秉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在李月白的脸上看不到半点惧色,难道眼前这个小子不晓得他朱秉只需一瞬就能将他的头颅斩下,哪怕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只要此处动静引得众人注视,三言两语间这小子也会万劫不复?!
朱秉松了手,心中苦笑。
显然眼前人心知肚明。
他已经输了。
李月白举着酒壶倾倒美酒入喉。
一旁的朱秉则全身汗毛炸起,细细思量自己究竟是哪里被人瞧出心思,一时脸色变换,十年前,他也是凭着科举功名才入的朝堂,可如果不是曹久的举荐,怕是一辈子都是一个不被人所知的典吏,他朱秉自认为一身文韬武略,难道就要被埋没?旁人当他是为了功名利禄的不惜背祖忘典的真小人,可谁知曹久大寿他跪倒在地上喊出一声爹的那一天,他也在朱家先祖牌位前跪了整夜,他这个不肖子孙也曾痛哭流涕、捶胸顿足。众人皆知他与曹久同流合污,可他难道就不恨自己的软弱无能?恨自己不能做一个当年所希望的好官为百姓主持公道!
朱秉闭了眼,风声水声宴饮之声皆入耳,想起同门故旧之间传出的大朝会之上的风言风语,再到两月前的钦差入扬,纵使是对官场变化并不敏锐的朱秉也是感受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若是当今龙椅上的那位当真对曹久下手,大厦将倾,他朱秉难不成也被殃及池鱼不成?
朱秉斜着眼打量四周,见无人注意此处,才压低声音问道,“阁下是?”
李月白自然不能如实相告,故弄玄虚道,“在下不过是一无名小卒。”
好在多疑之人自己就会替别人补上答案,朱秉伸出大拇指不着痕迹的朝着天上指了指,见李月白并没有否认,心中大定,任朱秉心思如何摇摆,倒是未曾小看眼前的李月白,人的面貌可以改变,江湖上就有诸多手段,但一个人身上的气度神态却最难改变,眼前的青年人举手投足,都不是出身低微的小家子气,又岂能真是无名之辈?
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这时突然就钻入了这桃花林中,正是与朱秉颇为不对付的冯保冯大人了,这人外面虽然虽套了一身并不惹眼的青灰色长衫,然而从没有裹严实的领口却能看到看到大红色的里衣,这还是冯保上一次被曹久呵斥了一声成何体统,此时见到这躲在僻静处的朱秉,冯保开口那独特声音远远传来,“哎呦喂,朱大人倒是寻了了雅致地方。”
朱秉冷哼一声,心绪复杂,无心搭理这胖子。
冯保之前在曹久大人轿前丢了面子,自然就想找回来,可惜宴饮都快要结束,也没能见到朱秉的影子,这就十分遗憾了,不惜一路和人问询来到此处。
冯保第一眼看到站在朱秉身旁的李月白,下意识当成是哪个游玩至此的富家子弟,毕竟任他朱秉再是冷酷性子,但也不至于不近人情,直到看到李月白一身的下人衣衫,才同样的神色错愕,这笑面虎虽说面对三六九等都能笑脸相迎,甚至于扬州都有冯保躬身相迎一位普通乞丐的佳话,但乞丐虽说是普通乞丐,那日却是曹久老父亲的寿辰,曹大人放出话来整个扬州无论高低贵贱皆可来祝寿,哪怕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流民乞丐,只要来说一句贺词就有一顿饱饭,冯保之所以放低姿态,这就和打狗看主人一般,至少每次来州牧府,碰见阮亭玉这大丫鬟,这个在扬州跺一跺脚就要地震的胖子也都能腆着脸喊一声亭玉姐。
然而今日这胖子却不知因何转了性子,笑面虎似笑非笑道,“好大的胆子,一个下人,什么时候也配和朱秉朱大人一同赏景了?”
李月白人畜无害一笑,给这胖子让了地方,这冯保才满意一笑,笑容看似和善,李月白却有一种阴冷之感,李月白直在心头感叹不愧是笑面虎,这大概就是咬人的狗不叫唤。
朱秉神情变化,犹豫了片刻,还是出言给李月白解围,忍住心头厌恶,伸手揽过冯保肩膀,一手朝着高处抱拳,苦口婆心道,“冯大人呐,曹大人可是说了,今日曲水流觞那是以文会友,不看出身,这么着可就不好了。”
冯保打个哈哈一笑,说着那是当然,微微放低了姿态,朝着李月白摆了个兰花指,微微一笑道,“朱大人说的是,那既然是以文会友,那可得加我一个,不知道朱大人敢不敢和我在这诗词一道上论个胜负了?”
说着也不等朱秉有所动作,踱步在流水旁,捞起水中酒杯,啜饮一口,呢喃了一声好酒,接着转身走到桃树下,双手交叠,仰头细细思量,直到看到桃林深处的女子倩影,几次呼吸之后,这冯保才心道一声有了,伸出肥硕手指头,捏了一朵正盛的桃花,一脸陶醉沉吟道,“桃花不开不是春,春来红满后山云。憔悴花枝抹瘦腰,云鬓香腮绣罗裙。闻声始知佳人在,茫茫不知何处寻。若非人间有绝色,春风岂不负东君?朱大人,你觉得我这首《春来觅香见桃花林》如何?”
朱秉脸色并不好看,外人可能想不到,冯保这胖子要论文采在整个扬州都能称得上前十,和国子监一位编修是知交好友,曾经更是化名扬州浪客写过在街头巷尾流传甚久的通俗小说《金玉簪》,冯保并不在意除去两三好友之外就无人知其姓名的文道落寞,要是人们晓得原本以为是落魄秀才的扬州浪客是冯保这个令人恨不得生吞其血肉的杀星,书怕是再卖不出一本,已经卖出的也得被人咬牙切齿撕碎了做擦屁股纸。
朱秉若是年轻气盛时候,还有心与这胖子争一争,可这不是说朱秉真打心眼里服气,要是他朱秉是脾气暴躁的好汉,此时就该拎着家伙说与老子真刀真枪干一场了,不过有方才有曹久轿前那一桩事,此时曲水流觞他朱秉要是第一个动手,驳的可就不仅仅是曹久的面子,技不如人,此时不忍气吞声又能如何?
只是没想到这笑面虎得寸进尺,伸出肥硕五指,一手指朱秉,说道,你输了,再指了指自己道,我赢了。
笑面虎双手不紧不慢从兜里拿出揣着的核桃,得意道,“想来今日与朱大人桃林以诗会友流传出去也是一桩佳话。”
冯保就要转身,朱秉脸色铁青。
李月白示意且慢,此时不止是冯保,就连朱秉都有些错愕。
冯保双手交叉,好整以暇。
然而李月白出乎人意料的上前一步,在冯保身侧耳语几句,在朱秉看来,这位在文采上一直自信的冯保脸色数次变幻,从得意洋洋到眉头紧锁,再到怒气横生,继而怒极而笑,最后哈哈大笑,甚至最后伸出手指,和之前如出一辙的指了指彼此,只是这一次,冯保竟然甘拜下风道,“我输了,你赢了。”
朱秉神色惊诧,难不成这三言两语间李月白就写了一首能让素来自傲的冯保自愧不如的传世名篇不成?
李月白摇了摇壶中酒,一笑而去。
曲水流觞尚未结束,有个府中杂役不怕死的得罪了笑面虎冯大人的消息就传遍了白马山庄。
而握着一对山核桃穿行与桃林里的冯保冯大人,于无人处一笑复一笑,笑容比毒蛇更阴冷,只有他晓得,方才那家伙哪里是说了什么凤采鸾章,而是说要“好心”将那首桃花诗递给如今正在凤仪亭中的陆大小姐,若是无人赏识也罢,这首立意用辞皆是不凡的桃花诗被她挑中才叫无可挽回,若是一心思慕文采风流之辈的陆大小姐最后晓得大为推崇的诗句反倒出自这个手染血腥相貌丑陋的胖子之手,该是何等痛心疾首?这一桩事又该让陆家小姐成为多少人眼中笑柄?而招惹了在这扬州势力盘根错节的陆家,即使是以冯保在这扬州的地位,也一样会被拔掉一层皮,只想想就令冯保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冯保脸色阴晴不定,翘着兰花指捏碎了一朵桃花,咬牙切齿道,“好一个无名卒子。”
第二十四章 无名卒子[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