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观打醮那日,香烛缭绕,人声鼎沸。张道士鹤发童颜,持着拂尘,目光在贾宝玉身上打了个转,忽而堆起笑来:“哥儿这通身气派,越发贵重了!贫道倒想起一桩天作之合……”
他絮絮说着那家小姐如何才貌双全,如何门当户对,言语间热络得如同滚油泼入静水。
宝玉站在贾母身侧,只觉得那声音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像小针扎进耳朵里。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箭,穿透缭绕的香烟,直直射向不远处的林黛玉。黛玉正垂首摆弄腰间一枚青玉佩,长长的睫毛覆下来,遮住了所有情绪,只有那捏着玉佩的指尖,微微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
一股无名火“腾”地窜上宝玉心头,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焦灼起来。他倏地转向张道士,声音硬得像砸在地上的石子:“出家人清净为要,这些红尘俗务,道长还是少提为好!”话毕,也不管张道士如何尴尬,贾母如何圆场,一甩袖子,径直挤开人群走了出去。身后那番虚与委蛇的应酬之声,连同那金玉良缘的聒噪,都被他狠狠关在了殿门之内。
回程的车轿里,气氛凝滞。宝玉几次欲言又止,偷眼去看对面轿中的黛玉。她只是倚着轿壁,侧脸对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如同一尊冰冷的玉雕,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气。那沉默比清虚观的喧闹更让宝玉窒息,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勒紧了他的喉咙。
好容易挨到进了贾府,宝玉焦躁地在潇湘馆外踱了几个来回,终于按捺不住闯了进去。黛玉正倚在窗下湘妃榻上,手中一卷书半开着,眼神却不知飘在何处。
“妹妹……”宝玉刚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黛玉眼波微动,终于落在他脸上,唇角却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你不在前头应酬,巴巴儿跑我这里来做什么?莫不是张神仙的好姻缘叫你心里不受用,没处煞性子,倒寻上我了?”
“好姻缘”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宝玉的耳中。他脑中“嗡”的一声,连日积压的委屈、不被理解的愤怒、唯恐失去的惊惶,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一股蛮横的血气直冲头顶,他猛地抬手,一把扯下颈间那块自胎里带来的通灵宝玉,眼里的光又痛又狠:“什么劳什子!什么金玉!砸了它,大家都干净!”话音未落,他已用尽全身力气,将那莹润生辉的玉狠狠掼向青砖地面!
一声沉闷的重响。那玉竟异常坚硬,在地上蹦了两下,完好无损地躺在了那里,冷冷地反射着窗棂透入的天光,像一只冰冷的、嘲讽的眼睛。
宝玉盯着那玉,仿佛那是世间一切误解与束缚的化身。他额上青筋暴跳,狂怒地环顾四周,就要找东西再砸。可这碎裂的寂静里,林黛玉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已如决堤之水,骤然迸发出来。她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衣襟,仿佛宝玉砸的不是玉,而是她那颗早已不堪重负的心。
这撕心裂肺的哭声,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宝玉狂怒的火焰上。他砸玉的手僵在半空,沸腾的血液瞬间冷却。他茫然地看着黛玉崩溃的模样,一种灭顶的恐惧攫住了他。
“妹妹……”他声音发颤,向前一步,想靠近她,想抹去那刺目的泪痕。可黛玉却像受惊的雀鸟,猛地向后瑟缩,泪眼婆娑中充满了受伤与不信。那眼神,比方才的沉默更锋利万倍,直直刺穿宝玉的心。
宝玉踉跄后退,通体冰凉。他失魂落魄地冲出潇湘馆,漫无目的地在偌大的园子里狂奔。花木扶疏,亭台依旧,可在他眼中都成了模糊扭曲的背景。他脑中反复轰鸣着黛玉那句“好姻缘”,如同魔咒。一股尖锐的、无处诉说的悲愤绞紧了他的五脏六腑——别人不知我,犹可恕,颦儿啊颦儿,难道你也不知?难道你看不见我眼里心里,时时刻刻,除了你,再容不下第二个人影?你不能为我分忧解愁便罢了,竟还拿那劳什子“金玉”来堵我、刺我、试探我!莫非……莫非我心里装的全是你,而你心里,竟半分也没有我贾宝玉的立足之地?
他奔到沁芳闸边,颓然跌坐在冰冷的石矶上。流水潺潺,载着落花无情东去。水面上映出他苍白扭曲的脸,和身后整个虚浮晃动的大观园。他痴望着流水,巨大的悲哀如寒潮般淹没了他:原来掏心掏肺,竟换不来一点信任?原来情到深处,竟是这般令人窒息的苦楚与孤独?
潇湘馆内,泪雨渐收,唯余一片死寂的冰凉。紫鹃悄无声息地收拾了地上的玉,默默退了出去。黛玉独自蜷在榻上,像一只被暴风雨摧折的幼鸟。方才宝玉那狂怒砸玉的样子,和他眼中深切的痛楚与绝望,一遍遍在她眼前闪现,刺得她心口生疼。
她并非不知他的心意。自打那日在沁芳闸边共读《西厢》,那些眉梢眼角的悸动,那些欲言又止的默契,早已胜过千言万语的表白。她深知他待自己的情分,纵有十个薛宝钗、百条“金玉良缘”的邪说横在眼前,她也笃信他绝不会动摇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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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轻闭上眼,无声地叹息:你心里自然装着我。我一次次提那“金玉”,不过是……不过是盼着你能泰然处之,浑然不以为意。那才是真正的磊落,才是真正的心无旁骛!可你为何偏偏要急?为何要恼?莫非……莫非你心底深处,终究还是在意那邪说?怕我疑你,所以急急表白,竟是用这雷霆怒火来……哄我安心?
这念头一起,如同毒藤缠绕心尖,让她刚刚平复些许的呼吸又窒住了。她越想越觉得心凉,越想越觉得那砸玉的举动,不是情急之下的赤诚,反倒成了欲盖弥彰的掩饰。一个心,原如澄澈明镜,却因患得患失,因试探猜疑,硬生生被自己揉捏出了无数枝节横生的裂痕,终至镜破难圆。情之一字,为何如此之难?
她蜷缩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般的血痕,却浑然不觉痛楚。窗外暮色四合,竹影森森,潇湘馆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与死寂,仿佛要将这情天恨海里的痴儿女,彻底吞没。
宝玉在沁芳闸边枯坐至月上中天,露水浸透了衣衫,寒意刺骨。袭人提着灯笼寻来,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唬了一跳:“我的爷!这更深露重的,坐在这里做什么?仔细冻出病来!”她上前搀扶,触手一片冰凉。
宝玉茫然地
第274章 情试风波[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