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暮色中显得模糊而遥远。他转过身,目光落在阿婶沟壑纵横的脸上,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试探的意味:“阿婶,熬得这么苦……有没有想过,回去?回大清国?”
“回大清国”这几个字像冰锥刺破了凝滞的空气。阿婶的手猛地一顿,熨斗停在衬衫上方,蒸汽兀自嘶鸣。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生活磨砺得近乎麻木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她看着周路,目光却仿佛穿透了他,投向了万里之外那个早已面目全非的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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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婶嗓音沙哑干涩:“回去?周先生…回哪儿去啊?台山老家?潮州?还是……”她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笑容。
阿婶回想起家乡的事情,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家里…家里没田没地,不是旱得颗粒无收,就是涝得一片汪洋。官府的税,比义安堂收的‘平安费还狠!说是‘皇粮国税,收上去都填了谁的腰包?闹饥荒的年头,树皮都啃光了,观音土活活胀死了多少人?卖儿卖女…易子而食…”
阿婶的声音开始颤抖,浑浊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掉下来:“这儿是给人当牛做马,是被人当牲口,是被人踩在脚底下…但是!但是至少在这儿,还能喘上一口气!在这儿熬下去,还能吃上一口饭!挨打,挨骂,被勒索…至少这条命还在!回去?回去连熬下去的机会都没有啊!是真的会死的!一家人,都得走上绝路啊!”
她的话语像沉重的铅块,砸在狭小的洗衣房里。阿珍停下了机械的搓洗动作,默默地点了点头,脸上是同样的认同与深入骨髓的苦涩。阿萍则是想起了老家饿死在逃荒路上的弟弟。
周路静静地听着,阿婶眼中那种对故土彻底绝望的恐惧,比义安堂的棍棒更尖锐地刺中了他。他明白,对这些挣扎在异国他乡最底层的同胞而言,“活着”本身,已是他们跨越惊涛骇浪后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哪怕这“活着”浸满了屈辱的汗水与泪水。
周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浓烈的肥皂碱水味此刻仿佛也混合着血泪的咸腥。他抬起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的汗水和蒸汽凝结的水珠,眼神变得愈发沉静,深处却涌动着一股冰冷的决绝。他拿起搭在木桶边缘那件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粗布外套,动作缓慢却坚定地穿上。
周路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敲在石板上:“我明白。阿婶,你说的,我都明白了。”
周路转向三位女工,目光逐一扫过她们写满忧虑、恐惧和一丝麻木的脸庞:“我先走了。还有些事情要办。”
周路走到那扇吱呀作响、布满水渍的破旧木门前,手搭在冰凉粗糙的门板上,停住了脚步。他没有回头,但低沉而有力的声音穿透了室内的湿闷,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记住我的话。今天晚上,不管外面听到什么动静——枪响、喊叫、打斗声…哪怕是火烧起来的声音!都别开门!别往外看!别出声!就当自己聋了!瞎了!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闩好门窗,吹了灯,熬到天亮!千万!千万别出来!听清楚了没有?”
最后那句“听清楚了没有?”问得异常严肃,近乎命令。阿婶、阿珍、阿萍都被他语气中那种山雨欲来的凝重感震慑住了,这与她们这几天印象中和善温和的周路截然不同。
阿珍下意识地把手里的裤子攥得更紧,指节发白;阿萍惊恐地捂住了嘴;阿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和深深的不安。她们隐约感到,周路要去做的“事情”,恐怕远比明天去“随份子”要凶险百倍,而今晚的圣丹尼斯,注定不会安宁。
阿婶声音发紧,带着担忧:“周生…你…你这是要…”
周路果断地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没事!记住我的话!熬过今晚就行!” 他不再多言,猛地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周路头也不回,声音低沉:“保重。”
话音未落,他已闪身融入门外人头攒动的街巷中,反手带上了门。木门合拢的轻响,彻底隔绝了屋内女工们惊恐不安的目光,也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混合着肥皂碱味、汗味和绝望气息的洗衣房。
脚步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迅速远去,消失在渐起的风声里。屋内,只剩下三人面面相觑,心跳如擂鼓,以及墙角那口大锅中,沸水依旧不知疲倦地、徒劳地翻滚着,发出单调而执拗的咕嘟、咕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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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0章 洗衣房[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