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岑仲昭…那个清流老顽固!农氏一族在邕州经营多年,关系盘根错节,唯独这个岑仲昭,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从不买任何世家的账。密信中那些关于农氏的“旧账”,若落到他手里,想暗中抹平,难度极大。但…农世昌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精光,岑仲昭同样不会容忍其他人肆意篡改密信、构陷农氏!这或许…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公平”?至少,比信落到青梧卫或那群亡命徒手里要好。
三方首领的目光,在充满尘埃和火药味的空气中,无声地碰撞、交织。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对方的忌惮、算计,以及对那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暂时无法撼动的公信力的某种…妥协。没有言语,没有点头,但那种剑拔弩张、随时可能爆发的毁灭性气息,如同退潮般,缓慢而清晰地消退了。
卢明远后背的冷汗,浸透了内衫。他知道,暂时稳住了。他不再犹豫,一把抓起桌上那封如同烙铁般滚烫的密信,动作近乎悲壮:“事不宜迟!罗统领、罗大当家、陈二当家、农族长,烦请诸位,随卢某即刻前往岑大人府邸!是非曲直,由岑大人,一锤定音!”他率先大步向门外走去,身影在弥漫的尘埃中显得异常决绝。那封深褐色的信,被他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攥着整个邕州城摇摇欲坠的命运。
青梧卫大营深处,一间静室。烛火通明,将四壁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沉重与肃杀。岑仲昭独自一人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他已年逾花甲,鬓发染霜,但腰板依旧挺得笔直,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衬得他面容清癯而严肃。此刻,他正凝神审视着摊开在书案上的那封莫氏密信。
室内静得可怕,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岑仲昭指尖划过陈旧纸张发出的沙沙声。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几乎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信纸上的字迹,新旧杂陈,墨色深浅不一,如同污秽的沼泽。有些段落力透纸背,带着书写者当时的激愤;有些地方则笔迹虚浮,墨色浅淡,明显是后来添补,字里行间充满了刻意的引导和误导;更有甚者,大段文字被粗暴地涂抹覆盖,只留下浓黑的墨团,像一块块丑陋的伤疤,覆盖了可能存在的真相。整封信,如同一件被反复缝补又撕裂的百衲衣,混乱、矛盾、充斥着人为操弄的痕迹。
“荒谬…简直荒谬绝伦!”岑仲昭低声自语,声音里压抑着怒火。他拿起一支细小的狼毫笔,沾了点朱砂,在信纸边缘空白处飞快地批注:“此处墨色浮浅,笔锋迟滞,显系后添,意在引向农氏…”、“此处涂抹痕迹粗劣,覆盖之下似有‘军械二字残留…”、“此段指控青梧卫与暗杀案关联,语焉不详,前后矛盾,疑为构陷…” 朱砂的印记如同血迹,在信纸上点点晕开。
他看得越久,心就越沉。这哪里是什么密信?分明是一个精心布置、充满毒饵的陷阱!各方势力为了自身利益,像一群疯狂的鬣狗,在这封承载着过往的信笺上肆意撕咬、涂抹、篡改,将其变成了攻击异己、掩盖自身的工具!真相,早已被这层层污秽掩埋,难辨其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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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深沉的疲惫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揉了揉紧锁的眉心,指尖因长时间的用力按压而微微发白。就在他几乎要放弃从这团乱麻中理出头绪,准备将信笺暂时合上时,目光无意间扫过信纸右下角一处极其不起眼的边缘。
那里,靠近纸张破损的毛边处,有一行蝇头小字。字迹极小,比正文小了好几倍,若不凝神细看,极易忽略。更奇特的是它的墨色——并非寻常的松烟墨或油烟墨的黑色,而是一种极其沉郁的、近乎于黑的深紫色,在明亮的烛光下,隐隐泛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幽蓝光泽。这墨色与信纸本身的陈旧感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为一体,仿佛它本就该在那里,只是被时光蒙蔽了。
岑仲昭的呼吸骤然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他立刻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柄镶嵌着水晶的西洋放大镜,凑近那行小字。
水晶透镜下,那深紫色的微小字迹被清晰地放大。它们并非汉字!而是一种极其古怪、扭曲的符号!有的如蝌蚪蜿蜒,有的似星辰散落,有的像交错的兵器,有的又如同某种抽象的图腾印记。每一个符号都独立而诡异,彼此之间毫无语法逻辑可言,透着一股古老、神秘、甚至…危险的气息。
“这是…什么?”岑仲昭低声惊呼,布满皱纹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过那深紫色的墨迹。触手冰凉,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质感,绝非普通墨汁。他敏锐地意识到,这行被各方争夺者忽略(或根本无力辨识)的符号,或许才是这封被反复涂抹的密信中,唯一未被污染的、指向真正核心的钥匙!混乱的沼泽深处,竟还埋藏着这样一道微弱的、却可能刺破黑暗的光!
这个发现,如同黑夜中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他心中的迷雾,却也带来了更深沉的寒意。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曳。“来人!备马!去典籍阁!”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久违的急切和不容置疑的威严。真相的碎片,或许就藏在那积满尘埃的故纸堆里。
邕州城的典籍阁,是一座巨大的、沉默的石头怪兽。它矗立在城池的西北角,远离市井喧嚣,终日与高大的古柏和缭绕的雾气为伴。巨大的条石垒砌的墙壁冰冷厚重,青黑色的瓦片上覆盖着厚厚的苔藓,散发出潮湿和岁月腐朽的气息。沉重的木门开启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灰尘、霉菌和陈年纸张的味道,几乎令人窒息。
岑仲昭拒绝了随从,独自一人踏入这尘封的迷宫。巨大的空间里,光线昏暗,只有高处狭窄的窗户透进几缕微弱的天光,在无数高耸至屋顶的巨大书架间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阵列,上面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堆满了各种书籍、卷轴、札记、舆图。空气中悬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颗粒,在微弱的光柱下飞舞。寂静,是这里的主宰,唯有他脚下偶尔踩到松动的木板发出的呻吟,以及翻动书页时扬起的尘灰簌簌落下的声音,才打破了这死寂,却又更添几分阴森。
他像着了魔。一盏孤灯,微弱的光晕仅仅照亮他眼前方寸之地。他沿着书架间狭窄的甬道缓缓移动,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扫过一排排蒙尘的书脊。手指拂过那些或粗糙、或细腻、或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纸张,留下清晰的痕迹。他寻找着一切可能与“密文”、“古符”、“异墨”、“邕州旧事”、“前朝秘闻”相关的线索。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天,或许是两天。灰尘沾满了他的鬓发、眉梢和青衫。眼睛因长时间在昏暗光线下聚焦而布满血丝,干涩刺痛。腰背僵硬酸痛。随身带来的清水早已饮尽,干裂的嘴唇提醒着他身体的疲惫。但他浑然不觉。那行深紫色的诡异符号,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深处,驱动着他在这片沉寂的知识坟场里掘地三尺。
“不是…不是这个…”
“这本也没有…”
“线索…线索究竟在何处?”
焦躁如同细小的毒虫,开始啃噬他的耐心。他翻动书页的动作变得有些粗暴,扬起的灰尘呛得他连连咳嗽。难道判断错了?那符号不过是某个无聊之人的随手涂鸦?或者,是早已失传、永远无法解读的绝密?
就在精神与肉体双重疲惫几乎要将他压垮,一丝绝望悄然爬上心头时,他的目光掠过书架最底层一个落满厚厚灰尘、几乎被遗忘的角落。那里斜倚着一本册子,书页早已泛黄卷曲,封面是粗糙的深褐色皮革,没有任何题签,边缘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的纸板。
鬼使神差地,岑仲昭弯下僵硬的腰,忍着骨骼的呻吟,将它抽了出来。入手沉重,皮革封面冰冷粗糙。他吹去封面上厚厚的积尘,小心翼翼地翻开。里面的纸张脆弱得如同枯叶,墨迹也因年代久远而变得极其暗淡。这是一本不知何人留下的兵书杂记,记载的多是些冷僻的军械、阵型,以及一些近乎巫祝的战场异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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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耐着性子,一页页翻过那些晦涩难懂、字迹模糊的内容。就在他快要放弃,准备将其放回原位时,指尖翻过一页,一行同样暗淡、却因特殊的书写方式而显得格外醒目的墨迹,撞入了他的眼帘!
那墨迹,赫然也是深紫色!虽然因年代久远而褪色不少,但那种沉郁幽蓝的底子,与密信角落的符号墨色如出一辙!
岑仲昭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他立刻举起放大镜,凑到灯下。
这一页记载的并非文字,而是一幅简陋的图示和几行注解。图示画着几种扭曲的符号,旁边用极其细小的楷书注释着:
“…前朝秘卫‘夜枭所用,谓之‘鸮痕。非墨,乃南疆‘紫血石研磨,辅以鲛脂,书成则色沉紫,日久隐泛幽蓝,水浸火燎不毁…其符诡谲,非字非画,各有指代:此如星斗散落,指‘天时;此如刀兵相交,指‘杀伐;此如城郭雉堞,指‘要害;此如盘蛇衔尾,指‘绝密…”
岑仲昭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放大镜几乎拿捏不稳。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张早已临摹下来的密信符号拓纸,与书页上的图示疯狂地比对!
一个…两个…三个…完全吻合!
那密信角落的“星斗散落”之符,对应“天时”——指向某个特定的时间节点!
那“刀兵相交”之符,对应“杀伐”——指向一场血腥的冲突!
那“城郭雉堞”之符,对应“要害”——指向一个关键的地点或人物!
而最核心的那个“盘蛇衔尾”之符,赫然标注着“绝密”!
“鸮痕…紫血石…夜枭…” 岑仲昭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让他遍体生寒!这封莫氏密信,竟牵扯到前朝覆灭后便销声匿迹、传说中专司暗杀刺探的皇帝秘卫“夜枭”?!这“鸮痕”密文,便是他们传递最高机密的方式!密信中那被反复涂抹篡改的正文,不过是掩盖这真正“鸮痕”的烟雾!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颤抖的手指继续往下翻阅。在关于“鸮痕”记载的末尾,还有一行更小、更潦草的批注,墨色不同,显然是后来人所加,字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永和十七年,秋,鸮痕惊现。邕州莫氏…通敌?构陷?一夜之间,举族尽灭,血流漂杵。府邸焚毁,典籍散佚。此案…疑云重重,讳莫如深。鸮痕所指‘要害,似为‘隐龙…慎之!慎之!”
“莫氏…灭门!” 岑仲昭失声低呼,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击中,猛地向后踉跄一步,撞在身后冰冷的书架上,震落簌簌灰尘。“隐龙?” 这个从未出现在任何官方记载、却在邕州最隐秘的流言中口口相传的称谓——那个传说中如同幽灵般潜伏、操控着邕州乃至更大地域百年风云的隐世家族!永和十七年…那场震动朝野、被定性为莫氏通敌叛国而招致雷霆诛灭的血案…真相竟是如此?!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透过昏暗的光线,望向典籍阁高窗外那片被浓雾永远笼罩的、阴沉的邕州城天空。手中的兵书杂记和那张拓印着“鸮痕”的薄纸,变得无比沉重、无比滚烫。那封莫氏密信,早已不再是各方争夺的筹码,它是一把钥匙,一把打开了通往百年前那场血腥灭门惨案、以及其后可能延续至今的、庞大阴影的潘多拉魔盒的钥匙!而那个名为“隐龙”的幽灵,正潜伏在这座城的每一寸砖石、每一缕雾气之后,冷冷地注视着一切。袖中那张拓纸,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喜欢。
第228章 卢家密信真相乱,莫氏旧案迷雾浓[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