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起附近几只宿鸟,羽翼掠过水面留下转瞬即逝的银痕。
毓敏则好奇地凑近霜降,青玉簪上的蝶翅随着动作轻颤:“霜降姐,方才我们远远过来,好像瞧见一只水鸟‘扑棱一下飞起来,把水面都搅花了,是么?可惜了那好好的月亮倒影。”
霜降含笑颔首,素白的广袖被夜风拂起,露出腕间缠绕的深色菩提珠串:“是呢。正与你夏至哥说,无波时如明镜高悬,有波时亦自成妙趣。”她望向余韵未消的湖面,“虽搅了一池静水,却也添了意想不到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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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机?”沐薇夏歪着头,珊瑚珠花映着她懵懂好奇的眸光,“把那么圆的月亮都弄碎了,多可惜呀。”
“薇夏妹妹此言差矣。”一直安静旁观的柳梦璃忽然开口,声音如清泉滴落寒潭,带着一种超然的通透。她素手轻拂,夜风似有灵性般缠绕她的指尖,“月本无心照水,水亦无情映月。碎是它,圆亦是它。”发间简朴的木簪散发出若有似无的檀香,“心动,则万象随之摇曳生姿;心静,则岁月亦成玲珑妙境。那圈圈涟漪,未尝不是湖水与月光共谱的一曲无声旋舞。”她的话语如清风拂过竹林,让几个喧闹的年轻人霎时安静下来,陷入沉思。
弘俊憨厚地挠挠头,腰间柴刀与铜扣磕碰作响:“梦璃姐说话,真像雾里看花——玄妙得紧!”他转向霜降,咧嘴一笑,“不过霜降姐说得实在,有鸟儿飞,有热闹瞧,这湖才像个活湖嘛!”
邢洲终于选中一片扁圆光滑的青黛色石片,屏息凝神,手腕如灵蛇出洞般急抖。“嗖——!”石片破空而出,带着细微的呼啸,精准地斜切入水面。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它轻盈地弹跳而起,每一次点水都绽开一圈银亮的涟漪,月光在荡漾的水波间流淌,碎成跳跃的金屑玉末。一、二、三……石片在水面灵巧地跳跃,至第七跳时力道明显衰减,不甘心地挣扎了一下,“噗”地一声没入水中,只留下几圈迅速扩散的波纹。
“哈!‘七上八下都没够着!离十八罗汉可差着十万八千里呢!”韦斌拍着大腿朗声大笑,松绿腰带上缀着的银铃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邢洲的脸顿时涨得更红,梗着脖子辩驳:“今夜一丝风也无!借不上力!再说了,这湖面沉甸甸的,跟灌了铅似的!”
夏至嘴角噙着笑意,俯身从卵石滩中拾起一块边缘锋利的扁圆白石,在掌心掂了掂分量:“水漂之道,首重心境澄明,次在腰马合一,腕力收发如引弓。”他侧身沉腰,玄青袖袍瞬间灌满夜风,手臂划出一道蓄满力量的优美弧线,如挽千斤强弓。石片脱手,带着锐气斜切水面,“噌!噌!噌!” 清脆的弹跳声连成一片,银环次第绽放,迅捷而稳定。石片轻盈地在水面飞跃,竟一连跳了十二下,最后一跳更是凌空飞渡,几乎触及对岸摇曳的芦苇方才沉没,余韵悠长,仿佛古琴弦上袅袅散去的泛音。
“好!”喝彩声轰然响起,惊得几尾鱼儿跃出水面,银鳞在月光下一闪。霜降的目光却追随着那圈圈扩散的涟漪,看着水中的月影随之摇曳、破碎、又艰难地重聚。她轻声道:“你们看,石片激起的动荡,不正像一只无形的手,搅动了湖底的沉寂?那些沉埋的天光云影,那些被遗忘的旧日痕迹,不都随着这扰动,重新浮晃上来,与此刻的月光交融么?”碎月流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交织闪烁,“深水何惧扰动?它正因这扰动,显露出潜藏的丰盈与层次。”
柳梦璃微微颔首,月光在她素净的木簪上流转着温润光泽:“恰似那传世的焦尾琴,无抚不鸣,一抚方生清响,涤荡尘心。”她素手虚抬,指尖在空中似有若无地轻按,“这浩渺平湖,便是天地间一张无弦的古琴。那倏忽来去的水鸟,这跳脱的石片,乃至我们足下的卵石,风中的细语,皆是拨动琴弦的指尖。”她的声音空灵,仿佛带着某种禅意。
夏至心中灵光乍现。水中那轮奋力重聚的月轮,恍惚间与昆仑之巅凌霜抚琴时,发髻间那枚摇曳生辉的羊脂玉环重叠。一股沛然的诗情涌上喉头,他蓦然仰首,清朗的吟诵声破开月色:
“湖面如镜呈远景,天穹悬月印琼楼。何故无波揽万物?只道有意作沉淀!”
“印琼楼!”霜降眸光瞬间粲然,如同星火迸溅!那光芒,与她记忆中殇夏剑斩群魔时眼中灼灼燃烧的火焰何其相似!此刻,在诗情的淬炼下,再度被点燃。
林悦拊掌赞叹,腕间叠戴的几枚银钏叮咚脆响:“好个‘印字!筋骨力道远胜‘现字百倍!这才是铁画银钩!”她笑着用手肘轻推身旁的苏何宇,“你们这些整日里咬文嚼字的书虫,怕是要为这一字捻断几根胡须了吧?”
苏何宇“唰”地展开手中那柄绘着潇湘夜雨的泥金折扇,扇骨在掌心轻敲,摇头晃脑:“非也非也!最妙处实在这末句。”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夏至,“‘只道有意四字,真乃画龙点睛之笔!将一潭看似沉寂的死水,瞬间点化为有灵有性、自有主张的生灵!如点睛之龙,破壁欲飞,灵气逼人!”
夏至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回霜降身上。她眼中的赞许与激赏,如同春日解冻的溪水,温润地漾开。这目光,与昆仑初雪融化时,她为他斟上的第一杯暖酒何其相似。两人的目光在溶溶月色下无声缠绕,无需言语的暖流在脉脉间传递、交融。
“快看那处!”墨云疏忽地出声,素手如玉笋般破开月华,指向湖心某处。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圈格外阔大的涟漪中心,几尾通体赤红的鲤鱼正悠然摆尾巡游。它们宽大的尾鳍搅动着水波,将沉在水底的碎月流光揉碎又聚拢。更奇的是,鱼鳍过处,一截沉埋湖底不知多少年的老柳枯枝,竟随着水流的扰动缓缓浮晃上来,枝桠间缠绕的墨绿色水草在月光映照下,泛出幽幽的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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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嗬!这可真是‘水底枯木逢春——暗里透绿啊!”毓敏心直口快,一句歇后语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什么,忙掩口轻笑,鬓边那朵浅粉绢花随着她的动作簌簌颤动。
沐薇夏恍然大悟般拍手,珊瑚珠花映着她惊奇睁大的眼睛:“原来这湖底下还藏着这么多老故事!这枯枝,怕不是看过百年前的月色吧?”
夏至悄然握紧了霜降的手,指腹粗糙的剑茧摩挲着她细腻的指节。“这便是了。”他的声音沉静下来,如同脚下深邃的湖水,“若无今夜水鸟惊扰,石片点破,这截枯枝,这片水草,或许将永远沉沦于冰冷的黑暗,不见天日。”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富有朝气的脸庞,“人心深处,何尝不是一方深潭?亦需偶尔投入石子,激起涟漪。唯有如此,那些沉潜于底的旧事、幽微的情愫,方有机会翻涌上来,晾晒于当下的天光月华之下。如此,它们才能真正沉淀、转化,成为滋养心魂的沃土,而非腐朽的负担。”
霜降反手与他十指相扣,腕间的菩提珠串轻轻贴着他的腕脉,传递着温润的触感。“恰似窖藏经年的老酒。”她望向湖底幽幽晃动的古旧枝桠,声音柔和而笃定,“密封是沉淀,是让岁月精华内蕴;适时开坛透气,亦是沉淀之道,是让内蕴的芬芳得以释放,与天地气息交融。”
更深露重,子夜的寒气如同无形的薄纱,悄然漫过湖岸。草尖凝结出细密晶莹的银珠,偶尔坠落水面,激起针尖般微小的涟漪。动荡的湖面终于复归澄澈明净,宛如一块刚刚擦拭过的巨大琉璃。倒映其中的远山近楼,轮廓竟比惊扰之前更为清晰分明,仿佛被适才的涟漪洗去了百年积尘,焕然一新。那轮重获圆满的明月,清辉似乎更胜从前,柔和而执着地照亮了那截随波轻晃的老柳枯枝——枝桠间,几缕新缠上去的嫩绿水草,在月光下鲜翠欲滴,如同用最上等的碧玉精心雕琢而成。
众人一时无言,静立水畔。夜露无声浸润衣角。柳梦璃素衣凝露,如同披着一件月光织就的鲛绡。她望着那在深水中幽幽浮沉的古枝,忽然轻声低吟,似问湖,似问月,更似问己:“水底沉舟今在否?”目光仿佛穿透了幽深的湖水,投向更渺远的时空,“千帆过尽,唯有明月……照旧痕。”
夏至心头猛地一震。这低吟,与八百年前昆仑雪巅诀别之际,凌霜抚着那具断弦焦尾琴时喃喃的句子,一字不差!他霍然看向霜降,只见她长长的睫羽如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动了一下,便知那沉睡的记忆也被这七个字狠狠撬动。他悄然加重了手指的力道,将更多温热的坚定渡进她微凉的掌心,像当年在风雪中递给她那壶暖身的烈酒。
“夜深了,回吧。”夏至的声音放得很轻,如同怕惊扰了水底的月光旧梦。霜降微微颔首,素白的衣袂无声掠过沾满夜露的草尖,留下一道逶迤的湿痕。身后的笑语喧哗渐渐被湖水的静默吞没、拉远,浩渺的湖面如同一位宽厚的长者,将散落的人影与那轮完满的银月,一并温柔地揽入深邃的怀抱。
行至湖畔那座玲珑的八角小楼下,檐角一枚久悬的铜铃,忽被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晚风轻轻叩响。“叮——”
一声清越悠长的颤音,如同天外飞来的玉磬声,挣脱了束缚,直直坠入平滑如镜的湖水中央。清音落处,细密如古老树木年轮般的涟漪,一圈套着一圈,温柔而执着地漾开。层层叠叠的波纹,推着水中那轮完满无缺的月,轻轻地,轻轻地,撞碎了——又在一片荡漾的银光中,缓缓地,弥合成一轮更温润、更沉静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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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深水含韵[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