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旁,干脆歪着身子坐了上去,“李磊给巡视组递了举报信,把他被开除的那件事说清楚了,当时的责任领导也是郑总。”
李柏舟不解其意,“嗯”了一声。
李啸行低头磨了磨指甲:“巡视组调查之后,会给我们一个合理的处置,别的不好说,关于你的指控一定会澄清……”
“也没这个必要了,”李柏舟用指尖抚过玻璃的烟灰缸,“总归是要走的,被泼一身脏水,或是清清白白地走,都会被抛在身后,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差别。”
“不是的,小舟,”李啸行换了个坐姿,“你再等等,等巡视组那边尘埃落定了,如果你愿意,之前你答应的任何事都可以撤销……”
李柏舟没说话。
“或者,你想去哪里,我也可以……”
“李啸行,”李柏舟抬起头望着他,“没必要了。”
“说再见吧。”
听他这样说,李啸行难免有些恍惚。
这一声“再见”,会不会……是自己早该对他说的呢?
“是我错了。”李啸行沉默了一阵,开口就是道歉,“我如果早点醒悟,我们不会浪费这么多年的时间……”
李柏舟截断了他的话:“啸行,你觉得,这么多年,我们是在浪费时间吗?”
李啸行一时怔住。
这么多年的披星戴月,风雨兼程,他当然比任何人都知道,他们何曾浪费过一分一秒。
“不是你的错,”李柏舟轻轻笑了,“是我选择站在你身后,也是我选择不说。如果你问我有没有后悔?那我告诉你,一刻也不曾。”
他歪着头想了想,保持着嘴边的笑意继续说了下去:“但如果问我有遗憾吗?是有的。”
这些年里,他无数次幻想过倘若他和李啸行互通心意,会是如何场景。
但此刻这样,已经很好很好。
“啸行,这遗憾是你给我的,也是我允许你给我的。”
李啸行也不知道他在李柏舟的办公桌上坐了多久。
只记得那天天色不错,阳光穿过云层,又从玻璃折射到地面。
云的影子,就像流逝的光阴一般了无痕迹。
他终于点点头。
“我帮你收拾吧,还有什么?”他跳下桌子,撸起袖子走到李柏舟的书柜前。
“差不多了,”李柏舟呼了口气,“把照片都给我装起来吧。”
他书柜里摆着一些相框,里面放着博信几次厂庆的照片,还有第一次做出T校技术设备的纪念照、成立总部的新楼落成照等等。李啸行一一拿下来帮他擦去灰尘收好了。
“你带轮椅了吗?”李啸行问道。
李柏舟点点头:“在……车里,怎么了?”
“走之前,带你去厂里转转?”
已经到了午休时间,车间里有些空荡。
李柏舟还不能走太多路,让李啸行推着仔细看过目前正在施工的装备,还跟李啸行提了几点要注意的事项。
最后,他们又回了办公楼的顶楼天台。
几年来,他们在这里踌躇满志过,也曾郁郁忧心过。
李柏舟自顾自地开始了嘱托:“啸行,你不用担心,这公司就像一个机器,一旦运行起来,少了谁也不是什么大事。柳叶、张宣、小刘、李磊,这几个都是好苗子,你好好用起来,将来……”
这里风大,他呼吸不畅,不由咳嗽起来,令说了一半的话被迫中止了。李啸行从衣服里掏出保温杯递给他。
李柏舟很顺手地接过来喝了两口。
“小舟,我说实话,我原本是想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你留在身边的。”李啸行说。
李柏舟点点头。
他对此并不意外。
刚才李啸行竟然态度如此平静地接受了他要离开的事实,才更令他疑惑。
“但是……”李啸行深深地吸了口气,“但是我那时候想过了,只要你没事,怎么都可以。”
在抢救室门口,等待医生宣判的时候,他曾跟所有绝望的家属一样,在心里求遍所能想到的一切神佛。
什么都可以,请不要带走他。
面对着这片他们曾经为之奋战的热土,李啸行终于郑重其事,说了他一直该说的话。
“小舟,我很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但只要你好好的,不在一起也行。”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支订做的钢笔:“我祝你一帆风顺。”
李柏舟接过钢笔仔细看了看,对他偏头一笑:“谢谢。”
微风扬起他的发梢,使得他的笑容更显意气风发,恰似当年那个与李啸行并肩而立的少年。
“记不记得当年咱们出车祸以后,我只想离开,最后却选择留下来?”李柏舟忽然问。
李啸行侧过身:“不是……因为老李总去劝你?”
时过境迁,那时的记忆仿佛都有些褪色了。
但李柏舟还记得当时的李主任站在他床前唉声叹气,说你这一走可好,啸行也不干了。
“不干了?”李柏舟简直莫名其妙。
“对,他说你如果离职,他要跟着你去,”李主任继续叹气,“我问他去哪里,结果他也不知道。”
“没事,”李柏舟听完反而笑了,“他一时意气,终究会想通的。”
就像舍不得一个趁手的工具、一个合心意的物件。刚失去的时候会茫然无措,惶惶不安。等时间长了,慢慢也就习惯了。
后来在黄昏时分,李啸行的母亲也去病房看李柏舟,带了鸡蛋和自己做的馒头。
大概这些,就是她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
李柏舟不知道她的意图,叫过“阿姨”便没再说话。
她自己坐在床前,扯着笑跟李柏舟拉起家常。
她说了很多,说小舟生得真好看,听说小姑娘都喜欢你,你也别太挑了,早早找一个,还能照顾着你。
又说啸行这方面很不行,你们是好朋友,要多帮帮他。
“你们还年轻,我们做父母的,只希望你们平安顺利,不要……”她说到这里,很明显地踌躇了几分。
李柏舟一下就明白了。
知子莫若母,李啸行自己都还不知道的一些事情,她的妈妈已经知道了。
“阿姨拜托你,你们共同努力也好,互相帮助也好,好好地走这条人生的正道,行吗?”她这样恳求道。
李柏舟闭了闭眼。
他在生活中是个稍显沉闷的人,反倒在信里能够敞开心扉。
这次剖白心迹时,打着一走了之的主意,也没多想,想说便说了。
如今听了这话,不由起了一后背的冷汗。
他当然知道那不是什么邪道歪道,但以他们所处的环境和所从事的行业,怕是走错一步便万劫不复。
国有企业的管理者可以无能,可以□□,但唯独不能在这种事情上行差踏错。
当梦想和情感放在天平两端时,他选择了前者。
“啸行,不管是你还是我,不管何时何地,我知道我们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决定要去哪了?”李啸行小心地把轮椅推进电梯。
“之前就跟一家国际企业有过联系,他们在A国有一个全球性的项目,邀我去那边疗养,顺便做做顾问。”
“……什么时候?”
“出院以后吧。”李柏舟没让他搀扶,自己走下台阶,坐进了车里。
“舟总,”小王难得地主动跟他打招呼,“刚才……李总说……”
李柏舟皱眉:“嗯?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你走,工资照发,还有奖金。”小王如实交代。
“啊?”
说话间李啸行已经放好轮椅也坐上了车:“走吧,送你回医院,病号餐还在等你。”
“哦对了,”他拍拍小王的肩膀,“刚才那事考虑得怎么样?”
“我……”小王表情为难地瞟了一眼李柏舟。
“我都知道了。”李柏舟双臂环胸,冷冷发言。
李啸行挠挠头:“你看,小舟,小王在这边没什么亲人朋友,他还年轻,性格这么闷,就应该……出去见见世面。”
李柏舟不吭声。
“那你要是不想带他也没事,我给你找个……”
“小王想去吗?”李柏舟看都不看李啸行,直接去问小王。
“啊,我……说实话吗?”小王语气慌乱地启动了车子,驾驶的操作却很平稳,到底是退伍人,见过大世面的。
李柏舟的“嗯”和李啸行的“废话”重叠在一起。
小王老老实实答话:“我挺想去的,不过我英语不太行,怕舟总嫌弃。”
“去也行,”李柏舟压着嗓子语调温和,“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李啸行问。
“我给你发工资,不许要他的钱。”李柏舟没什么好气地说。
李柏舟走的那天,天色黯淡阴沉。
“别送了,一会儿要下雪的。”
李柏舟没有太多行李,小王一个人就弄好了。但李啸行一定要送他来机场,仿佛这样才算作别。
李啸行没应声,依然与他并肩往前走着。
冷风丝丝缕缕地吹过,李柏舟觉得肩膀隐隐作痛,抬手揉了揉。
李啸行抬起头看了眼天边的云层,依稀记起当年李柏舟出车祸的那天,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天气。
天太冷了,那会儿办公室的暖气只有一点温度,作用聊胜于无。李柏舟在填领材料的单子,写了几行字就觉得手僵,抬手在嘴边呵出一片白雾。
“工人已经没活了,一天天的空坐着,这单子我势在必得。”李啸行忙着跟胡厂长表决心,自顾自地说得热火朝天。
“这单子不好做,好几个大企业都参加,我怕你去也是白跑。”胡厂长半开玩笑地给他泼冷水。
李啸行不服气地努了下嘴,看到李柏舟扭头看他,立刻眯着眼睛笑了笑,像个大男孩。
李柏舟看着他,只觉得心中微动。
“我陪你去吧,”李柏舟放下手里的笔,“这个项目我做过调研,数据还算熟悉。”
“别了吧,你昨晚不是上了个大夜?”李啸行关心地问。
“车上也能休息,”李柏舟站起身去穿外套,“走吧,陪你。”
胡厂长倒是挺开心:“哎哟,我们金牌组合一起出马,看来这个单子十拿九稳了,谈不成可别回来。”
“厂长,”李啸行又不满意了,“您这话说得,小舟出手,还能有问题?”
李柏舟伸手推了他一把:“你少来。”
两个人热热闹闹,肩并肩推推搡搡地出了门。
后来即使在从山坡翻滚而下的车体里,他们也是这样紧紧密密地贴在一起,好像永远不会分开似的。
第 76 章 霜雪霁寒宵[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