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岚对男生一向比我有办法。失落的子韩遇到她,很快被她美丽又带点颓废的气质所折服。他是个好学生,读书读呆了,遇到个性鲜明的木岚也真是一点办法没有。
“他先看到你的。”木岚对我说。
我眨眨眼睛:“姐弟恋不是我那杯茶。”
“真是,他是那么单纯。令我想起……”木岚好像在回忆,也许是回忆她像他那么年轻的时候。
木岚是个典型的“三分钟热度”的人,辞职以后开了半年花店,突然说没兴趣做了,把花店顶给人家。“有什么意思呢?这些花,统共开不了几天,凋谢得那么快。唉,人也是一样,活着没有一点意思。成功又如何,失败又如何,幸福又如何,不幸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一了百了?”
木岚死之前非常的忧郁。但是因为她一向喜欢发表消极的、貌似看破红尘的言论,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有在意。她不缺钱,也不缺美貌,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一点也不值得同情。若有同情心,我宁愿献给千里之外山沟沟里那些读不起书的孩子,或者艾滋小朋友。
这天木岚带着她的小朋友易子韩,还有晓均都在“镜影”玩。子韩坐在我对面,一直不怎么敢看我的眼睛,喝水打翻水杯,吃花生花生掉在地上。我别过头扭向一边,真想安慰他几句。“你不欠我。”“你我互不相欠。”未免太过滑稽,我跟他根本是一点事都没有过。然而他是这样一个羞怯而情感丰富的人,连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都可以对他造成这么大的影响。读书读得太久会是这样,一切感情都先于事实在自己心中发生,困扰不已。
木岚看他一眼,板起脸来。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姿势娴熟地点燃,把烟圈吐到子韩脸上。子韩有些窘迫地笑了。
“你不抽烟吗?来,男孩子怎么可以不抽烟呢?”木岚提高嗓门大声说道,掏出一支烟往子韩嘴里塞,子韩立即把上半身绷起来,头微微向后仰,不想抽,又不敢拒绝得太过强烈,怕女友生气,样子很可笑。
晓均一副看热闹的样子,看这小两口打情骂俏。木岚把整个上半身都靠在子韩身上,往他身上加压,子韩终于张开嘴叼住了那支烟。木岚又劈手把烟夺下来,“你是乖宝宝,逗你玩儿呢,别跟我们学坏了!”
举止十分夸张。晓均不乐意了:“喂,我们可没有让子韩学坏。是你!”重重地咬了“你”字。
“哈哈哈。”木岚笑了几声,眼中却没有笑意。子韩干咳了两声,越发不敢看我。木岚的怪脾气亦发严重,找朋友聊天会聊得泪流满面,一个眼眉不对把整杯咖啡泼向对方的脸,令所有人难堪。除了我和晓均,还有软弱的子韩,所有的朋友都被她得罪了。一向不喜欢她的小三甚至跟她大吵一架,骂她是“疯婆子”。
最近“镜影”也不知怎么了,地板总是很潮,但因为铺了地板砖,只是滑,走路要当心,表面上还是光可鉴人。厨房可就糟糕了,一面墙全是黑色的水渍迹子。我打电话给物业管理公司,他们来查看了几遍也不知原因何在。最后只好请人重新把墙粉一粉。这不,小三就正和阿一他们几个伙计亲自动手在厨房粉墙呢。为此我特意把咖啡馆关了一天,才得闲跟木岚她们聚在一起好好聊天。然而气氛却被木岚搞得有些尴尬。
我忍不住说:“木岚,你好像心情不太好。”
“没有,只是无所事事而已。”
“那就去找点事情做嘛,对了,上次你说有个杂志社请你真人出镜拍几张照片的事怎么样了?”
“早拍完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都不想干。而且,我最近老是梦到我妈。”
木岚的母亲在生下她两个月之后就死了,自杀,据说是患了产后抑郁症。父亲是老师,很敬业的一个人,但比较内向,平常少言寡语。妻子死了之后,父亲一看见木岚就想起那温柔而美的女子,越发沉默。或者在学生眼里,他是一个好老师,但是在木岚眼里,他是一个阴郁、怪僻、缺乏爱心的人。家里的气氛总是很紧张很冷清,父女俩各管各,只在饭桌上有些简单的对话。
“喂,吃饭了。”
“吃完了吗,我洗碗了。”
父亲从来不叫她的名字,木是他的姓,岚是妻子的名,木岚是他的女儿,可是他从来不叫她“木—岚—”。那个“岚”字是回忆的缺口,一打开往事就汹涌而来,父亲忘不了妻子是因她而死。
缺少女主人的家也缺了凝聚力,两个人明明孤苦伶仃,除了对方再无别的更亲的人,然而他们却僵持着绝不相互靠近。木岚称她的童年、青春期跟孤儿没有区别,连月经初潮的到来都是请教电台主持人。好不容易熬到高中毕业,木岚考上外地一所大学。虽然家里没有温暖,但是要离开了木岚还是有些眷恋。父亲送她到车站,站台上木岚终于忍不住哭了,她看见爸爸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两下,老态毕露,她相信他也难过。“爸爸!”她扑到他怀里,他伸开双臂紧紧地环抱着她。这迟来的拥抱让她流连不舍,直到所有人都上了火车,列车员皱着眉头催。她哭着上了车,从车窗里望着父亲。
离别催发了压抑多年的亲情,木岚的哭泣其实一半含着欣慰和高兴。然而火车启动的时候,她却看见站台上的父亲吐出一口气,肩膀垮下去,仿佛卸下了重担一般。父亲的目光里没有留恋,只有麻木。这比多年来的冷落更致命,“我走了他高兴着呢,从此不用再看见我这个害死妈妈的间接凶手了。”木岚把烟摁灭,嘴角浮起一丝莫名的笑意,“那一刻我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回去!”
这就是大学四年木岚从来不回家的原因。我和晓均早已听她讲过许多遍。那个家,还有父亲,统统令她产生深重的羞耻感,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不讨人喜欢的、有罪的人。她花了很大力气很多时间才把这种羞耻感逼回潜意识里去,用理智和外界的诱惑来淡化那些不快的记忆。然而不管是谈恋爱、拿到奖学金、找到一份薪水优渥的工作还是开花店,她都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一种天然的、不明所以的障碍阻挡了她投入、并从投入里获取快乐。
子韩却是第一次听这个故事,唏嘘不已。悲伤的女人总是令男人油然而生想要保护的。木岚又哭了,我连忙掏出纸巾递给她。她不接,只是用手按着额头,仿佛想把泪水逼回去。唇瓣不知为什么有些肿,凸起来,在灯光下显得透明。子韩接过纸巾,递到她腮边,她才勉强张开手指夹了过去。我们都为木岚不幸的童年默哀。子韩斜过肩膀,做出一个让她靠的姿势,表情悲悯而严肃,一刹那间脱了稚气。
木岚擦干净脸上的泪水,笑起来:“我像祥林嫂一样。你们耳朵都起茧了?”这话是对我和晓均说的。
受木岚之邀,晚上我陪她回去睡觉。女人在真正伤心的时候还是宁愿让闺中密友来陪伴。那是一种纯粹的,精神上的相伴。她住在一幢旧房子里,租了别人的两室一厅。房主很有钱,出国了,本不在乎这房子,便跟她签了个无限期的租约合同,大有转卖给她的意思。然而这房子在不久的将来要拆,因为政府要在此地建一条地铁线,木岚便没有买下它。附近的老邻居都搬了,把房子租给外来人口,收得一天的租金是一天,物尽其用。老房子的户型设计不太合理,进门就是厨房,厨房过去才是卧室。厨房的窗口对别人家的厨房,油烟总是轻易钻进来。搞得整个厨房触手就是腻腻的油,而且光线很暗,白天也要开灯。
木岚在上楼的时候把钥匙拿出来,捏在左手心里。到了门口,她又把手伸进挎包里去掏钥匙,摸了半天摸不着,“死啦,钥匙没带!”她回过头对我说。我并不知道她上楼的时候已经把钥匙拿出来了,也急了:“不会,这么大意!你再找找看。”她用右手在包里摸了半天:“没有。”
“你把包取下来好好找找。”
她取下挎在右肩的包要看,结果左手一摊开来,赫然是把钥匙。我拍了她一下:“你耍我!”
她露出迷惑的表情:“我什么时候拿出来的?”
学心理的晓均曾建议木岚去看心理医生,说她可能患了抑郁症。这种病的表现之一就是闷闷不乐,不愿见人,对周围事物毫无兴趣,悲观厌世,而且动作古怪,行为异端,破口骂人,哭笑无常。木岚却说这只是心理低潮期,过一阵子就好了。她一向是个人来疯,性情中人,我们也只能由她去。但这段日子她不但行为异常,而且精神恍惚。
走廊上的灯是声控的,却不太灵敏。上来的时候是亮着的,现在又熄了。我拼命跺脚,鞋跟都快把地板凿出洞来了灯也没亮。木岚突然停止了开门的动作,四下里张望一下,又作侧耳倾听状。“干嘛你,快开门呀,这走廊上黑咕隆冬的!”我催她。走廊上是真黑,从光明到黑暗需要一段时间的适应,我还没有适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伸手不见五指。
“嘘——”木岚轻轻说,我紧张起来,我是个怕黑的人,晚上睡觉都要开灯的。加上木岚神秘兮兮的举动,我更加觉得无法忍受。楼道里有风,吹得背凉嗖嗖的。所有关于黑暗的不太妙的想像顷刻占据了脑海。“快开门呀你!进屋再说。”
“你有没有听见哭声?”木岚不紧不慢地说。渐渐适应黑暗了,看得清黑暗中的物体包括人的轮廓。木岚的眼白泛着幽幽的蓝。
“什么哭声?”
“一个孩子的哭声。”木岚一点也不着急,声音比较低,慢慢的,让人感到变态的悠闲。
我把她推开,抢过钥匙,一拧,门开了。伸手在门边摸到灯绳一拉,光明重新回到人间,我松了口气。这时走廊上的灯也亮了,真是莫名其妙多此一举!
“是的,是一个孩子的哭声!”木岚神经质地对我说,“你没听到吗?”
木岚[1/2页]